安如玉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甚至连每天定时定量给父亲服用的药都弄错了,幸亏发现得及时,父亲还没有把药吃下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如玉后怕啊,心跳得扑通扑通。她自己清楚,这都是因为她心里有鬼。那鬼就是她锁在抽屉里的一个沉甸甸的大信封。
万籁俱寂,如玉把大信封取出来,放在桌子上。昨天,她联系的那家公司电话通知她,你要的东西我们弄到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玉咬牙忍着心疼,把一笔血汗钱换成了现在放在桌上的“货”。是的,血汗钱,有血也有汗,她甚至动用了豆豆的抚恤金。她在做什么,她是不是疯了?只有一种解释:爱情让人疯狂,或者说爱情本身就是发疯。
她从信封里抽出一摞照片,手心渗出冷汗来。这年头,只要花钱,基本上没有什么需求不能满足。每张照片上都有两张面孔:陶济海、白雨燕。两人在一家高级会所用餐,桌上铺着洁白的餐巾,有银光锃亮的餐具、丰盛的食物,雨燕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牛仔裤,正在尽兴享用美味(客观地说,她吃东西的样子的确很可爱),济海目不转睛地凝视她,好像只需对着可餐秀色,即可填饱肚子;天河集团的客户答谢酒会上,穿着银白色晚礼服的雨燕光彩照人,济海在镜头的一角,隔着一个个名媛淑女,他一往情深的目光牢牢锁定在雨燕身上;在东江岸边的绿道上,衬着满天绚烂的朝霞,两人都身穿运动衣,都是神采奕奕的样子,雨燕一边跑一边偏头和济海聊着什么,与她并肩跑步的济海脸上笑容灿烂……谜底揭晓。真相大白。真是物超所值。如玉啊,这就是你迫不及待想要看到、想要证明的真相?你深爱的那个他眼里心里已经没有你,只有她,只有她。
安如玉痛苦地闭上眼,命令自己忘记他!忘记他!忘记他!但是她知道自己做不到。
睁开眼,印入她眼帘的是陶济海灿烂的笑脸,她情不自禁地伸手轻轻抚摸照片上的济海。多么熟悉的感觉。她心里涌起一阵柔情。酸楚的柔情。这样的笑容曾经是属于她的。如玉从同一个抽屉里又取出一个信封,再从信封里抽出一张已经微微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年轻的陶济海笑得阳光灿烂,年轻的安如玉依偎在他身边,笑得有点羞有点娇,他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他们身后的背景是蓝得像水晶一样的天空、碧波荡漾的莫愁湖、如茵的绿草地和晨风中起舞的垂柳。即使经过这么多年,她仍然可以清楚地听到他那时的笑声,干净、洪亮、愉快。这张老照片她一直珍藏着,当生活压得她透不过气来、觉得自己就要粉碎的时候,她总是把它拿出来,看一看,再恋恋不舍地收起来,这好像是一个特殊的仪式,使她得到一点安慰。因为这张老照片就是最好的证据,证明她也曾美丽过、幸福过、骄傲地有尊严地活过、被一个优秀的男人如珍似宝地爱过。方明远是个混蛋,没错,但他的话至少有一句是对的: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默默地以自己的方式爱着陶济海!也唯有方明远,这个当了她十二年丈夫的男人,能够一针见血地点破连她自己都不敢正视的心事。多么讽刺,时间没有培育出爱情,却培育出一份同床异梦的默契。时隔十五年,如玉忽然感到撕心裂肺地悔,当初为什么要选择离开?为什么不牢牢地抓住济海?是因为命运的不公?是因为那时自己太年轻、太骄傲?错!错!错!
无意中瞥一眼房中的镜子,如玉强迫自己用挑剔的眼光仔仔细细审视那镜中人,审视由于一度胖过之后又瘦了,骤然多出的皮在她脸上脖子上堆积出来的难看的皱褶。这是她的脸吗?原来,老照片上那青春的容颜已经不知不觉间被岁月神偷暗中偷换。雨送黄昏花易落,纵然未落,花已枯萎。眼睛涩涩的,她下意识地抹一把——没有眼泪。豆豆刚走那段日子她日日夜夜以泪洗面,终于流尽了一世的眼泪,之后,无论心里怎么苦怎么悲,再也流不出一滴泪了。忽然觉得心灰意懒,减肥有什么用?练瑜伽有什么用?把最贵的化妆品抹在脸上把最潮的时装穿在身上又有什么用?生活已经榨干了她身上所有的水分,一朵干枯的花还算是花吗?充其量只能是花的风干的标本、花的遗体,它还有什么资格期待生命中的春天?
春归何处?她的青春已用罄,而有人却青春正好。安如玉的目光落在照片中白雨燕的身上。这个丫头不过是个小时工的女儿,出生在偏远的煤矿,她凭什么抢走本该属于她安如玉的济海的心、济海的爱、济海的笑容?如玉神思恍惚,逻辑混乱,只觉得白雨燕那张脸刺目之极。你不就是比我年轻吗?年轻很了不起吗?你以为青春是你的资本,难道你不知道资本也有花光的一天?你有什么可炫耀的?
嫉妒像一粒火星,落在如玉心里,马上以燎原之势蔓延至她的全身,直至每一根神经末梢。她拿起一把锋利的剪刀,“咔嚓咔嚓”把雨燕的像剪下来,然后用刀尖一下一下地划。连她自己都没料到,当刀尖划破“雨燕”粉嫩水灵的脸,划破“雨燕”明眸皓齿的笑靥,划破“雨燕”优美的、长长的颈项,那咝咝的就像划破雨燕的皮肤一样的声音竟是那么悦耳动听,安如玉感到多年来从未有过的舒畅和快意。原来,如玉一次次承受命运的打击,她心里有气、有怨,有恨,却无人可气、无人可怨、无人可恨,如今她无意中找到一个假想敌,终于可以把郁积已久的怨愤统统发泄在假想敌身上。眼睛不觉一闪,如墓穴中一点蓝绿的复仇的鬼火。对,她恨白雨燕。她一切的不幸都是白雨燕造成的。白雨燕应该千刀万剐,应该天诛地灭!
“雨燕”已经被划得面目全非,如玉还不解恨,又在“雨燕”身体上狠狠捅了一个大窟窿。
“我看你还怎么炫耀?”安如玉神经质地盯着她的杰作:小半张残破不堪的照片。她的嘴角缓缓上弯,笑得又阴毒又美丽。
白雨燕打个哈欠,睡眼惺忪地,抬头看见已经黑屏的笔记本。她完全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坐在卧室一把转椅上。难道刚才她只是伏在电脑桌上睡着了?她还穿着去绿色星球旅行时穿的那件大衣,忽然她想到一件重要的证物:眼泪石!她急忙掏一下口袋,却摸到一个小纸包,打开纸包,勿忘我的花籽挤成一小堆儿,睡得岁月静好。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绿色星球原来是太虚幻境。但是,她和他在金色光柱中紧紧相依,在属于他们的绿色星球上像风一样自由地游玩,在勿忘我花田一起静静地看夕阳西下看彩霞满天,所有这些刹那都是真的,当时所有美好的感觉和饱满的喜悦都是真的。刹那即是永恒。
经历一番“生死”,雨燕能否勘破情关?笑世间儿女,千百年时光如水流过,执著的依然执著,痴迷的依然痴迷。生生死死,几度轮回,风飘过,雨洒过,唯有心头那一点爱的灵光,不灭。
安如玉约了陶济海在母校的莫愁湖畔见面。
接到这个电话,陶济海有一秒钟的犹豫。他想找个理由不去,但是,安如玉毕竟是他曾刻骨铭心爱过的人,安如玉三个字毕竟对他而言有种特殊的魔力。听到她在电话那头说:“我是安如玉”,他的心忽然就软了,他答应赴约。
傍晚,陶济海开车进了母校,穿过熟悉的林荫道,把车泊在距离莫愁湖不远的停车场。走到湖边时,济海看一眼手表,六时整,正是他和如玉约定的时间。他今天戴的是那款老式的梅花表,他喜欢收藏名表,在他数量可观的藏品中不乏精品,但这块表是他最珍爱的,不仅因为它是父亲留下的遗物,也因为他和雨燕第一次相遇时它是重要的媒介。
秋季是莫愁湖最美的季节。水岸上、岩石上到处是金黄的落叶,湖水、湖边的草地、郁郁葱葱的树木、远处林木掩映的楼学楼组成一幅色彩绚烂的油画。
湖水还是那片湖水,学校还是那座学校,时光已经过去十五年。
湖边有成双结对的情侣,俨然是莫愁湖一道特殊的风景。济海在一把长椅上坐下,恍惚中仿佛看见自己和如玉的身影,年轻的脸,闪亮的眼,欲盖弥彰的激情。又仿佛看见孤单落寞的自己来到湖边,亲手将那枚小小的银戒指扔进了月光溶溶的莫愁湖。后来,他才意识到,被扔掉的不仅是戒指,同时还有婚姻的信念。这些年来,每当他想到结束单身贵族的生活、找一个喜欢的人走进婚姻的殿堂,扔戒指那一幕就会清晰地浮现,像一片巨大的阴影迅速笼罩他刚刚萌生的信心和勇气。直至不久前与如玉重逢,济海觉得自己像被释放的囚徒,一下子从最初那情感的堡垒中飘身而出,因为他真正放下了与如玉的那段情。
相见何如不见?如玉怎能读懂济海的心事?即使她能够读懂,她也一定拒绝读懂。她只愿做着玫瑰色的梦,天荒地老。是这样的,情缘已尽,两个人的感觉南辕北辙,完全不在同一个频道上。
“嗨!对不起,我来晚了。”如玉姗姗来迟,盈盈坐在济海身边。客观地说,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如玉的形象比济海在街头乍见她的时候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如玉毕竟是天生的美人胚子,经过减肥,身材基本上成功地从“H”形转化为“S”形。她化了其实很浓但看上去很淡的妆(上妆之前一丝不苟地做了两次保湿面膜),披肩的长发新烫了波浪卷(顺便遮盖了若干令她心惊肉跳的白头发),穿着玫瑰灰色的羊绒大衣(这件大衣是她从七八件大衣中比较、筛选出来的,她喜欢玫瑰灰,多么富有诗意,艳丽的玫瑰化成灰,哀婉、凄美、余韵无穷),配一双长至膝部的银灰色羊皮靴(女人为一个男人牵肠挂肚时,就会为穿什么样的靴子这样的小事纠结,幸福的纠结)。魔鬼往往藏在细节里,出门之前她从头到脚审视自己,确信所有的细节都万无一失。如果说征服一个男人的心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如玉啊,你是战无不胜的女神。
“没关系。我只是习惯守时”。济海的语调透着疏离。
“以前,你可不这么说话,你说——”如玉想到当年济海的话:没关系,你亲我一下我就原谅你。脸上像情窦初开的小女孩一样泛起红晕。
“如玉,人不能一直活在过去的回忆里,昨天的太阳晒不干今天的衣裳。多少人海誓山盟要天长地久,到头来却是相忘于江湖。既然结局早已注定,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就像一页书,嚓——轻轻翻过去。”以济海的精明,又怎么会看不透如玉的意图?一切都是刻意安排:人物、场景、对话,甚至完全复制当年如玉总是在两人约会时迟到十分钟的情节。
“你变了”。如玉幽幽地说。是,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当年他对她的包容、宠溺,皆因为他喜欢她,如今情已逝,爱难再,一切都不同。
如玉已经箭在弦上,她决意以爱的名义打一场注定失败的仗,不打算给自己留任何退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她的眼神变得凌厉,不自觉地透出不成功便成仁的悲壮。济海的态度与她事先预想的大相径庭,但她绝不允许自己受他的影响,她要按照设定好的程序进行到底。她把头靠在济海宽厚的肩头,好温柔好温柔地说:“我欠你三个字,在我心窝里埋藏了十五年的三个字,最俗气最美好的三个字——”
“不要这样。不要说出来,我真的承受不起。你什么都不欠我的。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你的错。”济海突然起身,冷冷地说。如玉,那三个字,十五年前我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来换取,但是现在,时过境迁,时移事易,你难道不明白吗?
又说:“好了,如玉,我们还是老同学。以后你有什么困难,安教授有什么事,你都可以找我帮忙。但是,今天的话就到此为止。你知道的,我虽然个头挺高,其实胆子比兔子还小,你会把我吓跑的。”济海耸耸肩,手一摊,做个夸张的表情。
更多内容加载中...请稍候...
本站只支持手机浏览器访问,若您看到此段落,代表章节内容加载失败,请关闭浏览器的阅读模式、畅读模式、小说模式,以及关闭广告屏蔽功能,或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章继续阅读!若浏览器显示没有新章节了,请尝试点击右上角↗️或右下角↘️的菜单,退出阅读模式即可,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