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期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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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已西斜，东江市街道上的车辆逐渐增多，车如流水马如龙。因为此时已迎来每天下班的高峰期。白雨燕脚步匆匆，汇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但她不是下班回家，而是赶着上工。

这份工作是她一个月前找到的，那时想利用下班后的时间做一份兼职，可以有两份工作收入，自然可以多汇些钱回去交爸的住院费。谁料现在这份工作倒成了她唯一的收入来源——不得不佩服自己一个月前已有先见之明，好像知道要被炒鱿鱼，所以未雨绸缪。

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信都不行。从小，“福”这个字似乎就与雨燕无缘；倒是“祸”，唉，自从爸住进医院，钱就像流水一样离开她，而且，只要爸在医院里住下去，这流水还会滚滚不息，自己却在这节骨眼上丢了外贸公司的工作！关键时刻掉链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怎么这么没用？雨燕负气地想。

但是，如果时光倒转，再回到两天前那个生日酒宴上，她又能如何？

两天前，快下班的时候，老板宣布今天是他的生日，请大家到档次不算太高也不算太低的望江楼酒店吃饭。大家马上积极响应。雨燕本来不想去，她还惦记着下班后赶另一份工。但是老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小雨燕不会不给面子吧？”她也只好乖乖地收拾东西，极力装着兴高采烈的样子去吃饭了。伙计的一项重要职责就是给老板捧场，当然不能让老板扫兴，这也算一条职场潜规则吧。

老板长得像个不倒翁，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圆圆的脑袋，圆圆的啤酒肚，好像压根没长脖子。笑起来样子很滑稽，其实严肃的时候更滑稽。他没有当相声或者小品演员，实在是中国喜剧界的一大损失。那晚，老板衣着光鲜，头发好像也做过手脚，苍蝇都可在上面滑滑梯了，他好像刚吃了喜鹊蛋，一直乐呵呵的，兴致高涨。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说:“小雨燕大学毕业还不到一年，还这么年轻，工作能力可挺强。人长得漂亮，又聪明伶俐，还懂事，难怪这半年来她的业绩一直在这批新员工里遥遥领先。”

又说：“下个月就给雨燕加薪。做企业就得这样，该奖就奖，该罚就罚，不这样就留不住人才。怎么样？小雨燕，还满意吧？”

雨燕赶紧站起身，端起酒杯，笑盈盈地说：“谢谢老板。我先干为敬。祝您生日快乐！”

就在这时，众目睽睽之下，老板把那只肥得流油的手放在雨燕的屁股上。

刹那间，喧闹和笑语刀切般止住，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

雨燕好像看见自己那条洗得发白的蓝色牛仔裤上出现一个清晰的、脏兮兮、油腻腻的手印，仿佛听见那条新换上的干干净净的牛仔裤发出一声又一声、一声比一声屈辱、一声比一声痛苦的呻吟。雨燕毫不犹豫地把酒杯里的酒刷地泼到老板脸上。不错，酒被倒到脸上而不是嘴里。因为围坐在桌边的人都看见酒水从老板脸上滴滴答答滴下来，像泪水一样。接着雨燕愤怒地冲出包厢。那“砰”的一声愤怒的关门声让在场所有人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包括正在抹脸的、样子狼狈的老板。

第二天，雨燕接到人事部通知，她被辞退了。

自从到这家公司工作以来，雨燕还是第一次见识老板这样斩钉截铁、雷厉风行的铁腕风格，当然这也是最后一次。

在财务部等待结清工资的时候，雨燕的嘴角一直含着浅笑——因为不能哭，所以只能笑。

她的心底，却像待宰的羔羊。

在公共汽车站等车的时候，手机铃响。是弟弟打来的。弟弟的声线最近明显变粗了，不再像个男孩，已经像个男人了。“姐，我不想念书了。我想出去打工挣钱，给爸治病。”

“你胡说什么？今年你都上高一了，该加把劲专心读书了。我问过你的班主任老师，人家对你寄予厚望，说你是根好苗子，让你争取高考能上一本线。”

“就算考上大学又怎么样？别以为我小，什么事都不懂。我知道，现在连研究生找工作都难，大学毕业还不是像勇哥一样？”

雨燕听弟弟提到勇哥，怔住了，脊背似有丝丝凉气冒上来。勇哥是大伯的儿子，比雨燕大三岁。其实大伯并非爸爸的亲兄弟，不过两家住得不远，大伯又和爸爸在一个煤矿当矿工，因此两家关系亲厚。妈妈离家后，雨燕和小宝经常吃了上顿少下顿，饿得两眼冒绿光，大伯母有时把饿狼似的姐弟俩叫到家里，添两双筷子，让他们吃顿饱饭。在雨燕和小宝心目中，勇哥就像亲哥哥一样。

勇哥很有念书的天赋，从小学到中学一直都是优等生，领取了无数的奖状，他家灰溜溜的墙渐渐被那些象征荣誉和希望的奖状装点得五彩斑斓。高考时，他以一分之差没能考上北京大学，不过总算被北京另一所重点大学录取了。拿到录取通知书，大伯在院子里摆了十几桌酒席，一向佝偻的腰身似乎也挺直了不少，一双眼睛闪着亮光，以一种扬眉吐气、翻身农民得解放的语气说：“俺儿子这回考上状元了，真正给俺争了口气，要是在旧社会，这得跨马游街哩。”

后来勇哥大学毕业了，大伯满脸骄傲地宣布儿子留在首都北京，不回来了。有人问他勇哥在哪个单位工作，大伯很神秘地说在国务院，又说等儿子不太忙了，就要接他们老俩口去北京享福啰。

雨燕有勇哥的QQ号，也在QQ上和他联系过几次，每次他都不多说，问他在北京过得怎么样，他说还行吧，很快就离线了。去年端午节，他给雨燕发来一个卡通粽子。看着屏幕上，笑眯眯的三角形粽子很绅士风度地弯腰行礼，说“请吃吧”，雨燕被逗得咯咯乐。她完全想象得出，此时勇哥推推鼻梁上的深度近视眼镜，清秀得像个女孩子似的脸上有温煦的微笑。笑过之后又有点感伤，她和弟弟、勇哥围在一起热热闹闹吃粽子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而属于他们的那个粽香时节不会再来了。人生有时候更像是一次单程旅行，在这条从未走过的旅途中，所有的旅客都不会再有返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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