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袁世凯得举荐练兵，余复争弃功名从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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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袁世凯斜着身子坐在偏厅的太师椅上。手边的案几上，早有李府的人为他上了一杯清茶。屋里只点了一盏灯烛，偌大的偏厅在这一隅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幽暗。袁世凯从进来就感觉到，整个中堂府都黑漆漆的，和上次他从朝鲜回来述职时灯火通明的样子，有着云泥之别。

坐了一会儿，他听到一顿一顿的拐杖声越来越近了。袁世凯慌忙起身，垂手恭立在屋内准备伺候。等李中堂一进来，赶紧搀扶着他在榻上坐定，然后跪下请安道：“恩相从日本回来后，伤可大好了？世凯是日日悬心，只盼着能早日回京、随侍在您左右。”说到“日日悬心”时，他迟缓的声音中分明可以听出哽咽。

李鸿章在塌上点了点拐杖，示意袁世凯坐下说话，他靠着背枕上下打量：只见袁世凯风尘仆仆的样子，一瞧便知是刚到驿馆，还没来得及换上便服就赶来了。若在以往，下属这般巴结，李鸿章是有些敷衍的。然而今时已不同往日，甲午海战折了他辛辛苦苦经营了十几年的海军，马关回朝后又圣眷日暮。朝中看不惯洋务的亲眷贵胄更是趁你病、要你命，纷纷跳出来落井下石，这中堂府早已是门厅冷落车马稀了。可他袁世凯的礼数还是一点儿也没少，李中堂的心中默默生出了几分感动。

他没有和袁世凯大谈特谈自己在日本受的枪伤，而是直截了当地进入正题：“你奏请的整顿旧军、改练新军的方案我看过了。陆军的新军确实要办，去年若不是叶志超等人在陆上溃退千里，我北洋海军岂会腹背受敌？”

提起这一节，李鸿章就气得不行，他缓了口气才接着说道：“当年，老夫就和左宗棠在朝堂上争论过‘陆防海防、何为国本’？我看陆军实在不成气候！连百里挑一的武举人，也不过都是些粗豪蛮力的人。临敌时，西洋火器既未尝习；制胜处，韬钤武略更未尝解；鱼肉百姓、窝闭匪盗，这些倒是无师自通。所以才力主要做海防，为的就是另启炉灶。毕竟训练新式的海军官兵，要比改变百年沉疴的陆军容易得多。不过就算是老夫亲手带出来的淮军，如今也是一身的毛病。朝廷不是没想过要办新式陆军，你的练兵办法里又有什么新名堂？”

听到垂问，袁世凯忙从桌上拿起预备好的三个本子，双手呈上说：“小人这里有起草好的《练兵要则》、《新建陆军营制饷章》及《募定洋员十三条》。全是仰照恩相早年编练的‘淮军办法’并参考德国军制拟定的，还请恩相斧正。”

李鸿章随手翻了翻，这些章程和袁世凯之前送来的变化不大。他眯起眼睛说：“这些方案里确有可取之处。不过你奏请兴办的武备学堂，老夫十年前就已办了一个。张之洞怕落人之后，在广东也办了个水陆师学堂。各地什么江南、江宁学堂，也都是效仿老夫的天津武备学堂设立。你如今奏办的武备学堂能有什么区别？”

“世凯愚笨，”袁世凯低着头回话，“不过，笨人总有笨办法，小人的办法就是——时间！”李鸿章听了，正身侧目，示意袁世凯继续说下去。

“本朝的八旗军早已不足恃。鸦片流行之后，汉人的绿营军也是左手烟枪、右手步枪，成了扶不起来的阿斗。闹了长毛之后，曾公的湘军取代了绿营军，靠的是乡族血亲。而我淮军虽然出自湘军，但采用西法操练和新式武器，后又增设新式炮队，所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世凯以为，制器与练兵向来互为表里、同等重要。当今世界专用火器，外洋之枪炮日出精进，武学教练之法日推益密。弓、矢、刀、石的旧艺已经淘汰了，所以我大清必须另设军校养备人才。小人斗胆说一句，恩相的淮军虽然采用西法改造，却不愿用武备学堂出身的高材生充当骨干，毕业生分发回营后也只充做教习……”

说到这儿，袁世凯偷偷瞥了一眼座上的中堂大人，见他若有所思却并无愠怒，于是继续说道：“依小人愚见，各地目前的武备学堂都没有完备的学制。上无可以继续深造的机构，下无可以充作选人的预备学校。照外洋的正规军事教育，一名高级将领绝非两三年可以造就，必须经过十余年的教育和实践，由浅入深、层层积累。”

见李鸿章仍然没有做声，袁世凯接着阐述道：“眼下国内伏莽未靖，海上门户洞开，又为东洋小邦所欺辱。我四万万人得辛劳苦扒多少年，才能凑足两亿两白银的赔款？形势和大人您兴办海军时，以逸待劳、有备无患的情况不可同日而语。整备军务、攘襄京师如今也是朝廷的重中之重！世凯推测，现在兴办新式陆军，遇到的阻力要比恩相当年小得多。”

听了袁世凯这番长篇大论，李鸿章沉吟了很久才开口问道：“你打算用多少年练兵？”

“兵勇方面，世凯打算先招募十个营的壮丁，一切操练章程均按西法办理。将官方面，分四个等级和阶段，次第设立陆军小学堂、中学堂、兵官学堂和大学堂。学生可从淮军各营及全国各地挑选精健聪颖、略通文义的年轻人。此外，每年选送一百名学生出国，四年一轮。等这些人学成归国后，留军重用！”

“饷呢？”

“所裁北洋水师旧营之饷，移做新军之用。”

“地呢？”

“就选在直隶，以天津武备学堂为班底。”袁世凯特意强调了大小人员，皆以北洋和淮军的人做班底。中堂问的话虽然不多，但全是实办的重点，袁世凯明白，他这是首肯了。

“嗯，你回来以后，可曾去几位亲王和荣统领处拜会过？”李中堂突然话锋一转，问了这么一句。

袁世凯故意没换朝服，一进京就跑来李府请安，中堂大人想来一望便知。此刻突然这么一问，他心领神会，恩相这是有意提点他要去这几处拜会，马上回禀道：“明天一早，世凯就去参见各位大人。”

“嗯，你去拜会时，把我翻译的几本兵书也一起带过去吧。”说着，李鸿章吩咐下人，收拾了几本兵书过来。

李鸿章如日中天时，御史清流还有心存妒忌之辈便不停地在太后、皇上面前给他下蛆。等到战时需要力挽狂澜了，却没有一个大臣站出来献计献策。甲午之后，弹劾他误国误战的折子，更如雪片般飞来。好像大清国凭他一人之力，就能坏了整个大局！如今他嘱咐袁世凯去拜会那几位大人，是怕自己名声臭了，直接保奏反而会坏了他的前程。而让他捎带兵书，则是在几位有交情的大员那里为他背书。面对这一片良苦用心，袁世凯在心中真是感怀之至！

等他收了兵书，李鸿章又拿起拐杖点了点地，嘱咐他说：“还有宫里！”

袁世凯明白，这是恩相在提点他：仅有朝中大员的举荐，甚至是皇上的青眼有加，还远远不够。想要成事，必须在太后跟前的人身上多下功夫。

应诺之后，袁世凯又趁机提出：“除此之外，小人还想向恩相要几个人。”

“哪几个？”

“武备学堂毕业教习王世珍、段祺瑞、冯国璋。尤其是段祺瑞，他在驻日使臣裕庚的手下做随员武官时，曾留心考察日本军事三年，特别注意收集了陆军的训练资料编集成册。他曾将书册呈交给我，实为鸿宝，军界无出其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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