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一碗热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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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感觉真美好。松英和思汉相爱了，这爱积蓄已久，迸发时便如疾风暴雨、迅雷闪电，将生活中一切忧愁烦恼全都冲刷殆尽、荡涤一空。这爱发自内心，也写在脸上。两个人整天都笑容满面，眸子里洋溢着兴奋的光彩。这情绪也感染了辛卯。他已觉察出两人感情的进展。他了解思汉，信任思汉，真心希望他俩能够相爱。把松英托付给这样一个男人，不仅他，包括父母在内也都会感到称心如意的。他相信，他们三个人早晚会成为一家人，那样的话，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呢。春天的生机和心境的转变，给三个人提供了生活的动力，促使他们全身心地投入到繁忙热络的春耕生产中去。

第二天，仨人都去了堆肥待耕的玉米地。辛卯被派去给摇耧的把式牵骡子。思汉和一帮壮劳力赶着毛驴犁地。松英和其他妇女一样，被安排布肥或拿着锄头凿土坷儿。可她不服气，缠着队长非要去犁地。队长风娃领教过松英的倔强和执拗，正好自己也想偷懒，便把自己的豁子推给了松英。领头的鞭子一甩，犁地的队伍起动了。只见隔着陇沟，一个豁子紧跟着一个豁子，形成一个梯次的半圆，扶犁者就像田径跑道上的运动员，一个个错位站得很整齐，却没有人抢先争快，而是秩序井然地行进着。布上粪肥的土壤在闪着亮光的犁杖下翻卷出一条条油黑的长龙，妇女们跟在后边凿土坷儿，走在最后边的是几个摇耧的把式和牵骡的后生。铮铮的翻地声、噗噗的凿土声、哗哗的摇耧声，夹杂着清脆的鞭哨声和凄婉的驴鸣，汇成一支春耕进行曲，奏响在绿荫环抱的梯田里。

松英扶着豁子趟着土，像男人一样迈着大步，行进在扇面形的犁地队伍里。看着松软的土壤泛着特有的气味波浪般翻卷，心里美滋滋的，觉得就跟小时候随着父母在海边趟沙子一样，又好玩，又容易。可是蛇行般弯来绕去的，才犁了不到半亩地，便感觉手腕有些发酸，脚底下也跟不上趟了。拉犁的驴子是头叫驴，正噌噌地追赶前边的母驴，拽得松英身子前倾重心不稳，手中的豁子一打飘儿，犁头便从土里蹿出来。松英急忙跑前几步，想把叫驴拽住，没想到跟进的犁头正好剁在小腿儿上，疼得她哎哟一声尖叫，啪地摔倒在地。失控的驴子受了惊，嗷——嗷地号叫着，拖拽着缰套和豁子在田里横冲直撞。熙来攘往的人流全都停下来。就在人们一片慌乱，不知所措的时候，思汉已经大呼小叫着扑向松英，见她的腿在流血，一猫腰把她背在身上，噔噔噔地跑向田边小道。那边辛卯也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两人轮换背着松英，朝村卫生室跑去。

卫生室设在大队部，负责看家的广播员把门打开，好在应急药品还有一些。松英的脚踝已经肿了，活动活动，好像没伤着骨头。辛卯懂得些医务知识，先用碘酒在她的伤口上清洗消炎，再用绷带裹起来。然后把她背到他俩的那间小西屋休息。松英有点发烧，需要留下人照顾。松英说：“哥你上工去吧，有思汉陪着我就行了。”辛卯自然乐意，放心地回田里干活去了。

思汉靠着墙垛儿坐在炕沿儿上，心疼地望着倚在被垛上的松英。她的齐耳短发有些缭乱，那双平日润泽得像两汪深潭的杏眼，明显流露出伤病和劳累带来的痛苦和疲惫，显得有些凄迷萎顿。但嘴角的浅窝里却挂着微微的笑意，揭示着内心的安逸和满足。

“饿了吧？”思汉率先打破沉寂，“中午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做。”

松英努着嘴撒娇：“想吃热汤面，再卧两个鸡蛋！”见他面露难色，突然抿嘴乐了，“嘻……逗你玩。”

松英的眼神又陷入凄迷和神往。愣了会，说，“你知道吗，小时候一有病，妈妈就给我用葱花炝锅做热汤面。再剁几刀白菜心，卧两个鸡蛋。”她得意地摆着头，抿嘴笑笑，嘴角和眉梢调皮地翘动着。

松英的话把思汉也带回到小时候，他想起自己的母亲。不过那时他得了病，期待的只是让妈妈给冲碗团粉。将粗瓷碗里的两勺淀粉用凉水打湿，再用滚烫的水浇熟调均，加点糖精，一碗粘稠稠的团粉便香气扑鼻地端来了。对于一个七口之家来说，那已经是最高待遇了。在这个偏远的荒村，想起幼时的母爱，他的心里充满了温馨的感触。所以，他非常理解此时松英那种怀旧的心情。这种心情是一种自然的流露，却使他感到万分惭愧和难过。因为他是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却无法使她感受到那胜似母爱的温暖。

松英斜仰在被垛上，终于困得闭上了眼睛。那张脸渐渐失去了光泽，苍白得像撒了一层灰，只有额头和脸颊因发烧泛着淡淡的红晕。思汉默默端详着这张脸，心被怜惜和痛苦剜搅着。他站起来，一声不吭地走出门去。

思汉来到耿老头家，想跟他借两个鸡蛋。耿老头曾是大队派来给知青做饭的厨师，那次粮食被盜，接着知青内部又大打出手后，他战战兢兢地辞职回了家。在耿老头眼里，这群北京娃简直是一群天不怕地不怕的“二杆”，所以尽可能躲着他们。尽管他知道这个叫思汉的知青组长为人还算老实，但毕竟和那些娃同属一堆儿，于是堵在门口，露出一脸难色：

“哎呀，杂（咱）家日子日撵的很，哪来的鸡蛋？”

“我家里寄来钱就还您。”思汉诚恳地说，眼神中甚至流露出乞求。

耿老头却不容多说，一边苦苦地摇着头，一边缓缓地移着步，把思汉推出了院子。

思汉忍辱含愤地往回走着，眼前又浮现出松英那张因发烧而涨红的脸。他停下来，想了想，转身又去菜园子找王生弟。王生弟原来是管知青的干部，后来也辞了职，被安排在菜地种菜。思汉想他毕竟管过一段知青，多少得给点面子，便决定找他去试一试。菜园子座落在村路旁的高坎上，紧挨着高耸得像一个大坟头似的烧瓦窑。王生弟正在园子里绞水浇地，见思汉找来，不解地问：

“朔（啥）事？咋还来找我？”

思汉把松英受伤发烧的事讲了，说想借两个鸡蛋，最好能再割一把青菜，回去给她做碗热汤面。这东西也不白拿，过两天家里寄来钱就还他。

王生弟也露出一脸苦相，说：“两个鸡蛋算个球！松英是个弱女娃，照说我应从咱屋里做碗面给娃端去。可是……”他愁苦地摇摇头，用长长的铜烟锅在烟口袋里挖着，“这日子都过得日撵得很，咱屋里又是媳妇当家……”他嘬起瘪子来，点着烟，抽了两口，眼睛忽然一亮，“我削（说），你喔（那）手电还在不？”

思汉不解其意：“在呀。”

“你把手电拿来，我多给你几个鸡蛋！”王生弟兴奋地大睁着眼睛，平时就布满血丝的眼窝越发显得鲜红，“哎，你看我这菜园子，到处渠渠埂埂的，晚上走偏了常陷脚，闹不好还会跌到坎下去。要是有个手电，狗日的喔还怕个球！”

思汉沉默了。这次插队，他从家里带来了两样最喜欢的东西：一个是刚好能套住他那双大脚的高筒雨靴。有了它，早晚可以大步流星地在地里趟露水，从来也不湿裤腿；一个就是那能装三节电池的长把手电。这手电射出来的光白炽炽的，跟个小探照灯似的。晚上他常常不点煤油灯，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书。他知道王生弟也喜欢这手电，刚来时他抢过去把玩，稀罕了半天才撒手。

“要不就算球了。”王生弟见思汉犹豫，觉得自己的要求也确实有点过分。

“别，别！”思汉从一时的恍惚中被点醒，像是生怕错失一笔绝好交易似的，急火火道，“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拿！”

思汉一路小跑，悄悄回到知青点，悄悄从箱子里拿出手电，见松英仍在睡着，又悄悄出了屋门去找王生弟，用心爱的手电筒换了八个鸡蛋，外加一把小白菜。重回宿舍后，便去厨房做饭。思汉在家就做过饭，插队后又轮流做饭，赶碗面条难不住他。今天轮值做饭的是个女生，叫李淑云。李淑云坐在木墩上，正在哗——哗地拉风箱，灶眼儿里的煤火一红一暗，将蒸馍的大柴锅烧得呼呼冒着热气。李淑云见思汉拿着鸡蛋和小白菜进来，羡慕得一吐舌头，又关切地问：

“听说松英病啦？”

思汉点点头，去洗手择菜。见厨房里热气腾腾的，感慨地自嘲道：“嗬，瞧咱这厨房热闹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咱日子过得挺红火呢！”

李淑云笑笑，起身冲思汉一撇嘴：“说真的啊，这是最后一顿饭，晚上就分灶！”说着走到柴锅旁揭开锅盖，把呼呼冒气的笼屉端到长长的案板上，凉着刚上屉十分钟半生不熟的馍，凉一会还要重新上屉接着蒸。当地蒸馍不用碱，靠这种方法排酸。

李淑云用抹布擦着手一一指着放粮油的案角说：“你瞧瞧，油就剩下点油根了。面口袋也空了，难以为继了。不过，”她把面盆端给他，“松英病了，我特意给你留了一块面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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