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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波中的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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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波中的鬼魂

欧·亨利

在纽约西区南部的红砖房那一带,绝大多数住客都动荡不定、迁移不停、来去匆匆,犹如时光一样。正因为无家可归,他们也可以说有上百个家。他们不时从这间客房搬到另一间客房,永远都是那么变幻无常——在居家上如此,在情感和理智上也如此。他们用爵士乐曲调唱着流行曲;全部家当用硬纸盒一拎就走;缠缘于阔边帽上的装饰就是他们的葡萄藤;拐杖就是他们的无花果树。

在这一带,这种住客成百上千,可以述说的故事自然也是成百上千。当然,它们大多干瘪乏味;不过,在这么多漂泊过客掀起的余波中完全可以找出一两个鬼魂,否则,那才是件怪事呢!

有一天傍晚,天已黑了,有个青年男子正在这些崩塌失修的红砖房中间转悠寻觅,挨门挨户按铃。在第十二家门前,他把空当当的手提行李放在台阶上,然后揩去帽沿和额头上的灰尘。门铃声很弱,好像传至遥远、空旷的房屋深处。

这是他按响的第十二家门铃。铃声响过,女房东应声出来开门。她的模样使人想起一只讨厌的、吃得过多的蛆虫;它已经把果仁吃得只剩空壳,现在正想寻找可以充饥的房客来填充空间。

年轻人问有没有房间出租。

“进来吧,”房东说,“三楼还有个后间,刚空一个星期。想看看吗?”

她的声音嘎声嘎气,好像喉咙上绷了层毛皮。

年轻人跟她上了楼。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一线微光缓和了过道上的阴影。他们不声不响地走着。脚下的地毯已经破烂不堪,东一块西一块,一直到楼梯上,可能连造出它的织布机都要诅咒说这不是自己的产物。它踩在脚下像有机物一样,粘糊糊的,好像已经植物化了,显然已经在这恶臭、阴暗的空气中退化成茂盛滋润的地衣或满地蔓延的苔藓。楼梯转角处的墙上都有空着的壁龛。它们里面也许曾放过花花草草;若果真如此的话,那污浊肮脏的空气便是扼杀花草的凶手。壁龛里面也许曾放过圣像,但是不难想像,黑暗之中大大小小的魔鬼早就把圣人拖出来,一直拖到下面某间客房那邪恶的深渊之中去了。

“就是这间,”房东仍用那副毛皮嗓子说,“房间很不错,难得有空的时候。今年夏天这儿还住过一些特别讲究的人哩——从不找麻烦,提前付房租。自来水在过道尽头。斯普罗尔斯和穆尼住了三个月,她们演过轻松喜剧。也许你听说过布雷塔·斯普罗尔斯小姐——喔,那只是艺名儿——就在那张梳妆台上边,原来还挂着她的结婚证书哩,镶了框的。煤气开关在这儿,瞧这壁橱也很宽敞。房客对这间房非常满意,从来没长时间空过。”

“你这儿住过很多演戏的?”年轻人问。

“当然,我的房客中有很多人在演艺界干事。对了,先生,这一带剧院集中,演戏的人从不在一个地方长住。到这儿来住过的也不少。不过,他们这个来,那个去。”

他租下了房间,预付了一个星期的租金。他说他很累,想马上住下来。她说房间早就准备妥当,毛巾和水都是现成的。房东转身离开之际,年青人终于把挂在舌尖的问题提了出来。

“有个姑娘——瓦西纳小姐——埃卢瓦丝·瓦西纳小姐——你记得房客中有过这样一个人吗?她多半是在台上唱歌的。她皮肤白嫩,个子中等,身材苗条,金红色头发,左眼眉毛边长了颗黑痣。”

“不,我记不得这个名字。那些搞演出的,换名字跟换房间一样快,来来去去,谁也说不准。不,我想不起这个名字了。”女房主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之色,转身下楼了。

不,总是不。已经五个月了,不间断地打听询问,然而获得的都是千篇一律的否定回答。白天去找剧院经理、代理人、剧校和合唱团打听;晚上则夹在观众之中去寻找,名角儿会演的剧院去找过,下流污秽的音乐厅也去找过,甚至还害怕在那类地方找到他最想找的人。他对她倾心相爱,一心要找到她。他确信,自她从家里失踪以来,这座水流环绕的大城市一定把她蒙在了某个角落。然而这座城市就像一大团没有基础的流沙,沙粒的位置变化不定,今天还浮在上层的细粒到了明天就被淤泥和粘土覆盖在下面了。

老客房们假惺惺地迎接新至的客人,像个暗娼脸上堆起的假笑,红中透病、形容枯槁、马马虎虎。客房里所有的一切——破旧的家具、破烂绸套的沙发、两把椅子、窗户间一码宽的廉价穿衣镜、一两个烫金像框、角落里的铜床架——都折射出一种似是而非的舒适之感。

房客懒洋洋地半躺在一把椅子上。客房如巴比伦通天塔的一个套间,尽管稀里糊涂扯不清楚,仍然竭尽全力把曾在这里留宿过的房客分门别类地向他细细展示。

地上铺了一张杂色地毯,像一个艳花盛开的长方形热带小岛,四周是肮脏的垫子形成的波涛翻滚的大海。用灰白纸裱过的墙上,贴着紧随无家可归者四处漂流的图片——“胡格诺情人”,“第一次争吵”,“婚礼早餐”,“泉边美女”。壁炉炉额的样式典雅而庄重,外面却歪歪斜斜扯起条,像舞剧里亚马逊女人用的腰带的布帘。炉额上残留着一些零碎物品,都是些困居客房的人在幸运的风帆把他们载到新码头时抛弃不要的东西——一两个廉价花瓶,女演员的画片,药瓶儿,残缺不全的扑克纸牌。

渐渐地,犹如密码般的笔形变得清晰可辨,前前后后在这间客房的人留下的细小痕迹所具有的意义也变得完整有形。

梳妆台前那片地毯已经磨得只剩麻纱,很显然成群的漂亮女人曾在上面迈步。墙上的小指纹表明小囚犯曾在此努力摸索通向阳光和空气之路。一团溅开的污迹,形如炸弹爆炸后的影子,是杯子或瓶子连同所盛之物一起被砸在墙上的见证。穿衣镜镜面上用玻璃钻刀歪歪扭扭地刻着“玛丽”。看来,也许是受到客房那俗艳的冷漠之驱使吧,客房留宿人曾先先后后在狂怒中辗转反侧,并把一腔愤懑倾泄在这个房间上。家具有凿痕和磨损;长沙发因凸起的弹簧而变形,看上去像一头被宰杀的可怖怪物,在痛苦中扭曲、痉挛;另外,大理石壁炉额也少了一大块,很明显是在某次威力更大的动荡中被砍去的。地板的每一块拼木各自构成一个斜面,并且好像由于互不相连、各自独有的哀怨而发出尖叫。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些曾一度把这个房间称之为家的人,竟然把这一切的恶意和伤害施加到它的身上;然而,也许正是这屡遭欺骗、仍然盲目保持的恋家本性以及对虚假的护家神的愤恨,点燃了他们胸中的冲天怒火。我以为,一间茅草房——只要属于我们自己——我们都会打扫、装点和珍惜。

椅子上的年轻人任这些思绪缭绕心间,与此同时,楼中飘来有血有肉、活灵活现的声音和气味。他听见一个房间传来吃吃的窃笑和淫荡放纵的大笑;别的房间传来独自咒骂声,骰子的格格声,催眠曲和呜呜抽泣;楼上有人在兴致勃勃地弹班卓琴。不知什么地方的门砰砰嘭嘭地关上;架空电车不时隆隆驶过;后面篱墙上有只猫在哀叫。此外,他还呼吸到这间房独有的气息,这不是什么气味儿,而是一种潮味儿,如同从地窖里的油布和朽木混在一起蒸发出的霉臭。

年青人就这样似睡非睡地歇在那儿。突然,木犀草那浓烈的芬芳充满了整间客房。它乘风而至,鲜明无误,香馥沁人,栩栩如生,活脱脱几乎如来访的佳宾。似乎有人在喊年青人,他忍不住大叫:“什么?亲爱的?”他一跃而起,四下张望。浓香扑鼻而来,把他包裹其中。他伸出手臂拥抱香气。刹那间,他的全部感觉都给搅混在一起。可是,香味怎么可能唤起人呢?唤起他的肯定是声音。难道这就是曾抚摸、安慰过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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