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约有半数以上的济南居民不知去向。
譬如烟厂对面的的糖三角铺,前一天还卖着糖三角,第二天便门窗紧闭。奇怪的是,自从饥荒盛行以来,糖三角铺的烟囱始终翻滚着滚滚炊烟,似乎生意一直很红火。可是连香烟厂都快维持不下去,店面和仓库教室一样大的糖三角铺怎么可能一直兴隆呢?
经营糖三角铺的夫妻二人是南方人,脸白手白,讲话软软糯糯,像咬一口直流糖稀的糖三角。他们家一共有俩孩子,大儿子比我小三岁,小儿子还在吃奶。大儿子偷偷告诉我,其实好久以前铺子就没生意了,他们家再也买不起昂贵的白面粉和红糖,之所以烟囱一直在冒烟,那是爹娘把囤积的糖三角熬成糊糊,喂他小弟。
在我的印象中,他娘一直很丰腴,前些日子见到她,变得颧骨凸显、胸脯平坦,跟以前判若两人。大儿子哀叹道:“我娘常抱怨,生我的时候日子顺当,奶水足;轮到我弟,天天吃不上饭,我娘挤不出一点奶水。我小弟瘦得像一块腊肉,真不知他能不能熬到过年。”
在铺子关张不久,我又很偶然地遇到这一家人。他们随着浩浩荡荡的人流涌向城外,他们的打扮和周围的人一样:一手拿打狗棍,一手拿残缺的瓷碗,仅靠破旧的棉衣遮体,脸颊布满灰尘,只有眼睛、鼻孔和嘴巴露出来。不知一向爱干净的一家人如何落魄到这副样子。
他们夹在这凄凉的队伍中,大儿子跳着脚向我招手,“邱青、邱青,我们要走啦!”
“你们要去哪儿啊?”
“出了城,跟着人流走。我爹说可能去天津,也可能去东北。这儿的日子太苦了,到了那儿我们就不用挨饿啦!邱青,你爹不带你走吗?”
我轻轻摇摇头,心里特别难受。我知道,他们将闯关东或上天津,一路讨饭而去。其实这是一条特别漫长艰辛的路,能活着到达目的地的人少之又少。大概是他爹娘怕消磨他的勇气,没告诉他路途的艰难。他脸上挂着空荡荡的欢喜,让我的心里特别难受。
我打量着他们,不知为何,时刻被他娘抱在怀中的小弟竟不见踪影。我犹豫问道:“你弟弟呢?”
“没了,”大儿子一摊双手,“医生说他因为挨饿患了营养缺乏症,那天早晨从睁开眼就开始哭,一直哭到晚上,哄不顶用,糊糊也不肯吃,哭到后半夜,一口气没上来……”
人潮汹涌着,话没说完,他爹强行将他拽走。我之间隔着很多乞丐,远远地,我看到他爹眉头紧蹙,他娘双眼红肿,一定刚哭过。一家三口被人流挟裹着,越走越远,我们必须大声喊才能让对方听见。
“邱青!邱青!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等日子好了我们就回来,我娘还想让我跟着你爹读书呢!”
“我会好好活着!你也要好好活着!我祝你们好人平安!”
回来?我低下头,哑然失笑。离开大章村以后,我也想过回去,不知今生还有机会吗。我真怕,这一离开,便是永别。
糖三角铺关张不久,香烟厂也关门了。
其实烟厂在很早以前就停工了,贺老板用个人的钱财无偿为二十几个人提供早饭。现在,他的财产即将消耗殆尽,香烟厂陷入前所未有的困顿局面。原来,贺老板曾愁云惨淡地对我说他将破产的画面不是噩梦,而是可怕的事实。如果连贺老板都无法继续支撑,我们更不知如何在偌大的济南城立足。
大部分年轻的工人,譬如贺璋和他的兄弟们,即将加入出城的大潮,风餐露宿、披星戴月,一路行乞去关东;贺老板打算投奔南方的亲戚;贺伯伯权衡再三,决定和贺璋他们一起上路。
留在济南的工人,除了我和父亲,只有一个不爱说话的男工和两个年轻的女工。
临行前一晚,工人们在白酒里兑上水,一一举杯,连我都不得不在他们的劝说下端起酒盅。
我正踌躇着,父亲和善地对我说,“喝吧,他们明天就走啦,为他们饯行!”
我点点头,一口闷进去,在工人们的喝彩和起哄声中,辣出两团眼泪。
酒劲儿使然,好多人双眼通红。多日没吃饭,又空腹喝了一大盅白酒,我的肚里火烧火燎,到了半夜都毫无睡意。我透过窗户看着夜幕中璀璨的星星,月亮一如往日的柔和。入秋之后,风变得凶狠起来。这样的夜晚,与记忆中初来烟厂的夜晚几乎重合,一样又黑又冷;不一样的是,从明天开始,大部分床位将无期限地空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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