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交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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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黑夜，巨大的声响从远方传来。

一下、两下、三下……间隔几乎一致，尖锐的喊叫和房屋轰然倒地的声音伴随其间。我的脑袋反应迟钝，半梦半醒，我还想数九寒天怎会出现惊雷。响声愈发骇人，床铺都随之颤动。

我彻底清醒，浑身抖如筛糠。天空被映得一片赤红，空气中隐隐浮动着余烬的气味。我猛然起身，另外三人已醒，正惊恐地对望着。

“爹……”我犹豫叫道，难以相信这是事实。

“别怕。”父亲沉稳地说，“日本鬼子打到济南城了。”

女工们都跑到男工宿舍避难。我们全坐在地上，不敢回到床上，仿佛颤抖的床中央有个大窟窿，我们随时会掉进去。七个人头抵着头、肩靠着肩，吓得浑身冰冷。我们不敢掉以轻心，时刻支着耳朵，提防日本人破门而入。

直至破晓，轰炸声才渐渐停止，远处偶有一两声划破黎明的枪响。在天亮之前，我们才迷迷糊糊睡着。我的手心攥着一团冷汗，在睡梦中，冷汗不知不觉爬满全身。我觉得又冷又热，脑袋像有火烧，胸口像结了一层冰。

来了……来了……我们千怕万怕，千躲万藏，日本人照样攻到济南城。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从城里逃出去，还是待在原地等待救援？

会有人来营救我们吗？我们能在日本鬼子的枪口下保住性命吗……娘，小妹，半年了，我们依旧没能团圆。历经这次劫难，不知还有见到你们的机会吗……

晨昏交替，街上悄然无声，没有撼天动地的炮响、也没有凄惨的哭嚎。当阳光照进玻璃窗，大家接连从动荡的睡梦中苏醒。木讷男工跑到窗口查看外头的惨状，他眉头紧缩，抬头纹被阳光照得特别深。

“没啦……没啦……”他痛苦地喃喃自语，仿佛憋着哭声。说罢他匆匆下楼，冲上居仁街。

我们立刻跑到窗边，彻夜的炮火洗礼，让济南城完全变了模样。位置偏僻的居仁街尚维持原貌，极目远眺，东南角和东北方向的楼楼宇宇像被烧过的木炭，焦黑一片。倒塌的倒塌，燃烧的燃烧，团团黑烟直冲云霄。护城河的河床上被炸出成片巨大的窟窿，想必毗邻护城河的趵突泉和大明湖也未能幸免。

固若金汤的楼房尚且如此，更不必提势单力薄的平民了。绝大部分乞丐睡在桥洞中或街道两旁，枪炮无眼，日本鬼子的进攻又是这么突然，不知死伤有惨重呢。

曾经贫穷但是安宁的济南，没了，真的没了！

我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顺着墙根滑到地上，脑袋里面嗡嗡直响。父亲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好似从云上传来那样不清晰，“日本鬼子攻城的时间是昨天深夜，趁夜深人静、守城门的国军防备不当。这一定是他们早预谋好的，真是狡猾！鬼子炸毁村长家也用这一招，都说他们阴毒，可不是！光明正大的招数他们根本不用！好在，咱们都毫发无伤。我认为，当务之急是保住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李全三抬头问道，“邱先生，您说藏到哪儿，日本鬼子才找不到咱们呢？”

性格开朗的女工点了一下李全三的额头，“小子，邱师傅的意思是，想办法逃出济南城啊！”

另一女工望着窗外兴叹，“早知如此，还不如跟着贺璋大哥他们一起逃难呢。”

全三娘劝道，“说什么‘早知如此’的丧气话，谁能在一个月以前预测到鬼子攻到济南城？现在啊，再后悔也晚啦，不如振作精神，想方设法从这里逃出去。”

逃，现在就逃！趁着天没亮，日本鬼子又在城里折腾了一宿，街上一丝动静都没有。不知穷凶极恶的鬼子们正霸着谁的家、睡着谁的床呢！

父亲指挥着我们，“现在正是好时候，虽然日本人已经攻进来，但毕竟时间短，咱们有充分的时间逃出去。尽量往人少的地方走。相信我，只要没有他们的眼线，咱们一定能活着出去！”

要活着出去，只要我们想，一定能活着逃出济南城。李全三双眼一亮，我吃力地从地上站起来，几个大人开始收拾包袱。

木讷男工呢？

他如狂风一样跑向居仁街后，当我们商量对策的时候，他正在街道上狂呼乱叫。什么“济南没了，我也要没了。”什么“娘你带我走，爹你也带我走。”

空旷的居仁街上连个鬼影都没有，只有他的喊叫和脚步声。他只穿了一身单薄的棉衣，打赤脚，脸颊和双眼都红得发亮。厚厚的烟尘便将清晨的阳光挡个严严实实，凛冽的寒风把刺鼻的火药味吹遍城中的每个角落。安静得好像已经死去的济南城，男工刺耳的喊叫更像一股冷风，直扎人心。

坦白讲，从始至终，我都没见过这个男工大哥开口讲几句话，他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沉默的一个。我甚至不知他的姓名。即便只剩我们七人，他每天早出晚归，却不像我们似的去乞讨，真不知他靠什么生活。有时候我半夜梦醒，经常看到他望着月亮叹气，或者缩在被子中瑟瑟抽泣。听和他同村的女工说，男工大哥亲眼看着自己的爹娘惨死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自此三个夜晚没阖眼皮，安顿好爹娘，他就变成这副样子。他一定明白烟厂这个家也保不住了，一向柔弱的女工们尚能打起精神，他却变成这个样子。我真后悔，平日我真该强迫自己多跟他说说话。

我的包袱极简单，厚薄衣服各一件、一册课本、最重要的是娘的绣花布鞋。我们多次喊木讷男工回来收拾，他却充耳不闻，奔跑呐喊着，像大风一样从街头刮到街尾。一个女工担忧地问道：“邱师傅，他不跟咱们一起走吗？”

父亲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和李全三，“邱青、全三，现在你俩已经是男人了。身为男人，是不是应该保证家人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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