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烟厂（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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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父亲又在海上捱过了孤寂难耐的一个晚上。

天黑以后，海雾乍起，冷风狂舞，如野兽在咆哮。与父亲合盖那件发霉的棉衣，依然冷得瑟瑟发抖。我真害怕，怕从漆黑的海中突然跃出吃人的海怪，从小这类故事我听多了。幸好一夜风平浪静，冷冷清清的月亮把银霜洒在辽阔无际的海面上，大风从头顶掠过，船桨被刮得直敲船底，连做梦都是“哗哗”的水声。

半宿我悠悠醒来，才发现那不是梦，棉衣全盖在我身上，父亲已坐在船头，正在轻轻地摇浆。

“咋不睡了？”我揉揉眼睛，迷糊问道。

父亲摇摇头，“我守着你呢，你安心睡吧。”

我立刻昏昏睡去，身子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我做了一场奇怪而可怕的梦：我站在熊熊燃烧的村长家门口，废墟中不断传出噼啪爆炸声。那些被炸死的乡亲居然又站起来，浑身是血的在我周围走来走去，可我一点也不害怕，始终在人群中寻觅娘和小妹的身影。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空中忽然传来飘忽的声音，“邱青……邱青……”那是娘和小妹在呼唤我，可是，她们究竟在哪儿啊！我仰起头，泪如雨下。

醒后我浑身湿透，不知是冷汗还是海上的潮气。真冷啊，我像筛糠一样发抖。

不知父亲注视了我多久，从睁开眼的刹那，他关切的目光就没离开我，“做噩梦了？”

“冷，”我摇摇头，不想提这场怪梦，可它就像一截浮木，愈往水里按，往外弹的架势愈猛烈，“我……我梦到娘和小妹了，死去的乡亲们都活了，可是里面没有她们……爹，我总觉得，她们还活着……”

我爹摆摆手，他一直特别抗拒这个话题，“都说母子连心，你娘一走，你们的联系就断了，你的心也乱了。邱青，别太难过。”

他摸摸我的额头，我终于在迷茫中清醒过来：那么恐怖的爆炸、那么凄惨的死伤，我亲眼见过那堆废墟，娘和小妹逃生的可能微乎其微。面对现实吧，邱青，她们已变成了土、变成了尘，过几日，一场大雨从天而降，她们会渗进大章村的土地。或许她们的身子会变成一棵树，更有可能，随着雨水流进大海。海水变成雨，雨水又落进海，周而复始，无穷无尽。谁说再也见不到娘和小妹了，广袤的天地间，不全是娘和小妹的影子吗？

这样想着，我感到一丝安慰。晨风从海面上刮过，吹起微微涟漪。

东方即泛鱼肚白，道道霞光照亮了大海。

父亲遥望着遥远的东方，浓浓的海雾被晨风吹散，隐约看见一大片焦黄的陆地。

父亲的脸上终于出现血色，他分外激动，“邱青，咱们终于彻底逃出来啦！”

老船已破败得不成样子，在船底破了两个洞的情况下，依然将我们平安送达目的地，也算一个奇迹。

我总觉得这是娘和小妹在暗中帮助我们呢。

将船随意停靠岸边，除了娘的绣花布鞋，棉衣和没喝完的淡水都没有带。焦黄色从脚下一直绵延到远方，像被烈火焚烧过。仔细看，其实是土地表面覆盖厚厚的黄土，寸草不生。

我惊讶地结巴起来，“这这……这是济南？”

传说济南“家家泉水、户户垂柳”，清冽的泉水会从长街短巷的路缝里溢出来，连墙角都长满青苔。家家户户的小媳妇、大姑娘，都在从自家门口流淌的泉水中捶洗衣服，碧绿的柳叶轻轻飘在水面上——一幅太平盛世的景象。

而眼前这龟裂的土地，显然与想象中的济南差之千里。

父亲拉着我朝前走，尘土沸沸扬扬，“这哪是济南，济南可不靠海。跟爹走吧，争取天黑以前赶到。”

居然还有不知几十几百里的黄土路等着我，遥远的济南城如在天边。即便睡了一觉，身上也没有多少力气，我真的一步都不想走。

回头一瞥，破败的老船因没有束缚，已经顺着风和浪越漂越远。它被尚未消散的海雾掩盖，影影绰绰露出一个轮廓。

但愿，我和父亲的坏运气，也像这艘老船，与我们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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