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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敢告诉莫小萤，就是：我越来越盼望给林渺“上课”了。林渺无疑是一个好听众，耐心、宽容、有足够的好奇心，跟她这种人说话，你可以放心大胆地以自我为中心。心态一旦放松了，就能够天马行空地享受语言的乐趣。后来我认识不少人文工作者，就是这么被文艺女青年忽闪着大眼睛，活活培养成话痨的。而我当时只是一个哲学系的本科生，因为逃课过多，大学基本跟没上一样——这样一个资历，却享受了副高职称以上的待遇，让我情何以堪。

进而，我承认，我和林渺之间不仅是嘴巴和耳朵的关系，我也在不自觉地观察她。林渺的长相是那种标准的“甜姐儿”：睫毛又黑又亮，眼睛很大，不笑的时候也是弯着的；两颗兔子似的板儿牙，脸上有点婴儿肥。这种面孔想必能让清华土木系的男生血脉忿张——据我所知，那些家伙都是日本色情片的忠实爱好者，不少人会把饭岛爱和苍井空的照片夹在钱包里。对视久了，我又发现林渺并不只是一个漂漂亮亮的“没头脑”，她有时候也会变成“不高兴”。她的神色虽然稚气，但却包含着一种紧张感，仿佛在尽量和周围的一切人保持着距离。即使聊得忘情，我也能意识到，她在我们之间设置了一道墙——虽无形无迹但坚不可摧。

有一次，我说得口干舌燥，低头去喝水，突然瞥见她长叹了口气，把脸扭向一边。那一瞬间，她的脸仿佛老了十岁。这景象让我很心疼，但我立刻告诫自己：不关你的事。

上完“课”以后，如果她还有时间，我也愿意陪她在附近转转。刚开始是沿着“b大半日游”的经典线路：蔡元培先生像、未名湖、博雅塔……重复游览这些景点，我都快吐了。也真得佩服那些三十多岁才考上研究生的学术男青年，他们日复一日地带着外校的人来这里转，怎么就一点也不烦呢？有一个秃顶特别亮、猪皮鞋裂了个口子的老兄，我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每次到湖边都能看见他，而他每次都带着不同的、乡土气息特别浓郁的女青年。对着那些“一边一块高原红”的脸蛋儿，他总是以这句话开始自己的演讲：

“百年b大，文脉悠悠，想当年，胡适之先生……”

最后以这句话结束：“建议你们听听曹文轩老师、戴锦华老师和韩毓海老师的课——提我就行，都是老朋友了。”

日后我回想起校园里的景点，总会感到一股淫邪的气息——建校以来，有多少纯朴好学的姑娘是因为走过那条“经典线路”而失身的？恐怕数不胜数啊。

后来，我们的校园就不只为“学术装逼犯”所独享了，励志大军也加入了进来。那是一些野鸡旅行社，一天到晚在北京站的广场上低价招揽外地游客，然后把他们拉到前门楼子、八达岭和大学校园去参观——都是些不收门票的地方。很多家长拽着又哭又闹的孩子，跟着东北口音的黑导游在湖边看景、拍照，重复着“将来到这儿念书”之类的屁话。看到散步的学生，他们还会欣喜地叫：“你看，这就是大学生！”那口气就像在动物园里叫：“你看，这就是四不像！”

有一天，“静园”的数学系门口停了两辆大轿子车，一群中学生从车上下来，在草坪上站成方阵，先跳了一段集体舞，而后握拳宣誓：“发奋学习，考上b大！”一个团委书记模样的人还拉住我，让我给孩子们“讲两句”，并许诺给我二百块钱劳务费。我登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传销组织的“上线”。

仗着林渺的讲课费，我很有气节地啐了一口：“滚你妈蛋吧，我是一刑满释放人员。”

相比之下，一路之隔的清华大学就要素净很多，不光校园管理得好，就连食堂的菜价都比b大便宜了将近一倍。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食堂的承包商里，没有那么多后勤干部的亲戚。听说，由于不堪高物价的盘剥，b大的学生还曾经发起过一个运动：几十个人相约到清华的食堂去吃饭。我在校期间，一共发生过两次学生集体运动，一次是美国轰炸了我国驻南联盟大使馆后，学生们举着旗子，去秀水街一带喊口号、砸玻璃；另一次就是“异校吃饭”运动。其结果是菜价没降下来，带头的两个学生却被记了处分。

越临近假期，b大里的牛鬼蛇神就越多，因为不堪其扰，我向林渺提议：不如到清华去走一走吧。我们就穿过“雕刻时光”和“万圣书园”所在的那片平房向北走，从清华西门进去，到荷塘边去看一池残叶。清华的校园比b大还要大很多，建筑物也多为模样相似的苏式灰砖小楼，我们常常在里面迷路。我是个外来汉也就罢了，林渺可是在这儿念过四年书的啊，怎么连教学区和宿舍区都分不清？我取笑她：“在学建筑的学生里，你是唯一一个不分东南西北的吧。”

“如今的建筑，本来就是要让你找不着北。”她笑道。

“怎么听起来那么像搪塞啊？我猜你考专业课的时候老不及格。”

她不服气地跟我较真，指着附近的几栋楼一个宾馆，逐个讲解它们各是什么结构。哪个是“砖混”的，哪个是“现浇”的，说了一串儿术语。我一听就头大了：“明白了明白了。”

“我学了四年呢，你一听就明白了？”

“明白你能当一合格的民工头儿了。”

有时莫小萤晚上有课，或者她妈太寂寞了，把她叫回家往嘴里塞食，我就和林渺一起吃饭。清华有个能容纳一万人同时就餐的大食堂，被称为“万人坑”，我特别喜欢吃那儿的葱花饼。一张饼一个菜，居然只要一块八毛钱，而我们学校起码是五六块，更让人怀疑b大的食堂都被“极少数学校领导”的小舅子承包了。

“可别让人知道我是b大的，”有一次，我鼓着嘴含混不清地说，“要不回去该挨处分了。”

林渺说：“一眼就能发现你不是这儿的。我们学校的男生看着都特单纯。”

“我不单纯吗？你看出我不是处男了吗？”我笑着说。随即意识到这个玩笑开过了，我和她并没有那么“熟”啊。看到她脸阴了一下，我赶紧往回找补：“其实你看着也不像这个学校的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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