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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棕禹为菁菁办了入学手续，在离菁菁学校不远处为她安置了一套公寓。棕禹很忙，并不是每日去看菁菁，偶尔驱车去看她，多半是在周末。棕禹收到菁菁投给S的私信，一点也不奇怪。他就是那么笃定，她会写信给S。她在信中说——可还记得我圣诞前许下愿望，有位叔叔为我实现，如此我更没有什么好不知足的了。

棕禹暗自发笑，宋乔生推门进来，问他新购城南公寓的事。棕禹直言不讳，宋乔生听得目瞪口呆。“大少爷，你当真良心发现，或者你瞒过所有人，她真是你私生女？”棕禹说：“乔生，你不知道她让我多么好奇。”宋乔生回忆起记忆中的小女孩，沉默地坐在沙发一角，并不说话，表情亦少得可怜，这样的女孩，并不讨喜。宋乔生说：“你果然是当惯了大少爷，这样苦命的孩子，这世上多了去，大可收起你那该死的同情。”

棕禹想告诉乔生，他从未见过那样的人，有点傻，有点笨，有点蠢。

棕禹晚间有一个应酬，离席时已是晚上十点。夜色里棕禹四下一望，隐隐看到菁菁所住的那片公寓。棕禹驱车去见菁菁。仿佛太过突然，菁菁开门时，只穿着睡衣，粉色的睡衣穿在她身上空荡荡的。棕禹揉了揉她的短发，见她一脸严肃，问菁菁：“不欢迎？”菁菁愣在门口，棕禹说：“拿双鞋给我。”

菁菁并没有问他为何突然到访，倒是棕禹自己解释起来：“刚才有个应酬，离这里很近，所以过来看看你。”菁菁有些局促，棕禹四下打量，说：“住得还习惯？”菁菁点头，没有什么好不习惯的，棕禹为她请了一个钟点工，房间每日有人打扫，她每日带午餐去学校。菁菁还是和棕禹很是陌生，不敢放肆。以前仿佛有一刻可以逾越这关系，可是自棕禹将她带回这里，菁菁也疑惑起来，他到底为何要这样做呢？菁菁坐在沙发的一角里，棕禹突然靠了过来，菁菁吓了一跳。

棕禹拉住她的衣衫，棕禹说：“太薄了，不冷？”棕禹发现房间里没有开暖气。菁菁涨红了脸，晚间一直是她一个人住呢。棕禹起身去卧室里面为她拿衣衫，菁菁跟在他身边，棕禹打开衣橱，并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棕禹转头看了一眼菁菁，他莫非以为给她一个像模像样的房间就是家？

棕禹从中挑了一件大衣，披在菁菁肩头。菁菁微微有点颤抖，棕禹说：“穿好，我可不想再为你付医药费。”菁菁默默地接受了。自菁菁搬到这里来，还没有来得及和棕禹谈谈。她有时候自己有点些糊涂，想是那夜烟火太美，做了一场华美到极处的梦。他对她承诺会帮她找到母亲，菁菁深深陶醉，那么不顾一切地答应。现在仿佛有点后悔当时的冲动。

重新坐回沙发里，沉默中菁菁开口说：“邵先生，以后……以后，我会还给你。”棕禹睨视着菁菁，她根本不敢看他。棕禹说：“不必。”棕禹坐了一会，起身告辞。菁菁仿佛知道他是有点生气了，可是菁菁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棕禹离开公寓时对菁菁说：“我不缺钱。”

菁菁的心上被重重一击。棕禹其实是想告诉她，她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他不过为她安置了一个容身的地方，并没有做更多的事。可他并不会表达，从前他也没有迁就过什么人，自然不会。菁菁听来自尊心怎么受得了，低头眼泪就掉了下来，无声无息，落在胡桃木色地板上。棕禹的心突然颤抖了一下，想转身当自己没有看到。棕禹转身停了片刻，又转向菁菁，将菁菁搂在怀中。这次声线温柔了下来，棕禹说：“没见过比你更爱哭的人，哭什吗？”菁菁抽泣说：“不知道。”

这对白多么熟悉。

棕禹隔日去上班，宋乔生当了母亲的传话筒，母亲如论如何不可能放过菁菁。棕禹心里纳闷起来，母亲是不是太敏感了。宋乔生问棕禹打算如何处理。棕禹耸耸肩，人，他已经带了回来，这次绝不可能再让她回去。宋乔生说：“有损你花花公子的行情，私生女你也不在乎？”棕禹笑着回答他：“也许吧。”宋乔生说：“我听郑秘书说，你最近生活收敛。”棕禹笑道：“多亏有个私生女，我那有那份精力。”郑秘书为宋乔生端咖啡进来，棕禹突然想起一事，叫住她问：“晚间是否有空档？”宋乔生忙问：“棕禹，你要干什吗？”办公室恋情不是一直是他的禁忌吗？

郑秘书笑着说：“很抱歉，总经理，我已有一位十五岁的儿子。”宋乔生“哗”然，身材一流，年轻美貌，真真看不出来。棕禹说：“正好，我要为菁菁买些衣服，赏不赏脸？你知道我向来不会。”郑秘书笑着点头：“那可有加薪？”棕禹说：“可为你儿子增些衣物，只要不买情侣装。”郑秘书还未见过这样幽默又好说话的棕禹，宋乔生说：“买情侣装会怎样？”棕禹瞪了他一眼，只说：“她还太小。”宋乔生说：“你没念过中学吗，那时候可有女友？”郑秘书亦点头同意，现在的孩子都早熟。中学女友未拉手，已算罕有。

棕禹给菁菁打电话，想让她放学后到公司来。真正要找菁菁才发现，棕禹完全没有与她联系的方式。致电到公寓，黄婶接的电话，只说小姐上学去了。棕禹一筹莫展，心思着下班后去学校接菁菁。

棕禹打了郑秘书的内线。棕禹说：“我要买点东西。”郑秘书马上清楚过来，郑秘书说：“我会致电到花店，总经理是想送给谁？”她打开橙黄色文件夹，做好查电话号码的准备。棕禹在电话那边一时呆掉：“嗯？不是不是。”棕禹有些尴尬地说：“为我备一款手机。”他附加一句：“女款，小孩子。”郑秘书说：“菁菁？”嘻嘻地挂断了。

五点半时，棕禹结束了一个海外业务拓展的会议，他回到办公室，郑秘书进来。棕禹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郑秘书说：“总经理，外面有一个自称姓张的女士，说要见你，她没有预约，但是她很坚持要见你，并说你曾经见过她。”姓张？棕禹马上紧张了起来。

棕禹在会议室的玻璃窗外先看到她，是她。

棕禹交给郑秘书一张金卡：“让司机带你去菁菁的学校，郑秘书，麻烦你了。”郑秘书问：“总经理不一起去吗？”棕禹说：“不，有点事。”郑秘书有点失望，仿佛每每说起菁菁的时候，棕禹总是看上去不那么冷峻，有些人情味，还会开开玩笑。郑秘书：“说不定菁菁会失望呢。”棕禹那会不明白菁菁，只说：“我不去，她才开心呢。”

棕禹进了会议室，张锦珍自黑色真皮椅里站了起来，拉了拉衣角，她第一次来这地方，仿佛进了玻璃的水晶宫，有些不太适应。张锦珍说：“邵先生。”棕禹让她坐下，张锦珍说：“邵先生，我……”棕禹打断了她的话：“你来接菁菁回去？”张锦珍张口不知如何回答，棕禹看出来她的勉强。棕禹说：“我将她接出了孤儿院。”张锦珍一时愣住，半晌，开口说：“邵先生，你真是个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

这样的话，只会让棕禹觉得虚伪。

棕禹遇见张锦珍的时候，是在上一次菁菁回孤儿院后不久。他开车自仰山道出来，她迎面迎上来。棕禹吓了一跳，他头一天晚上应酬宿醉，晨间有点头痛，忙下车去看。张锦珍问：“你是邵先生吧？”有人认出他来，棕禹并不觉得奇怪。棕禹问她是否有被撞伤。张锦珍说：“邵先生，我是菁菁的妈妈。”她生怕他不明白，补充说：“就是那日与你一起上报的小女孩，她叫菁菁。”张锦珍扬起手中的报纸，指给棕禹看。张锦珍在报上见到菁菁时，差点认不出来，多么乖巧的一个小女孩。

棕禹着实有点吃惊，木讷地问：“你怎么不去接她，她在找你们。”张锦珍突地说：“邵先生，我看得出来，你也喜欢那孩子，你收养她吧，求求你。她很听话，也很乖。”棕禹一时没有转过念头，等他想明白过来，真真有些好笑。棕禹说：“你怎么不去接她？”张锦珍说：“我知道这样有些冒昧，若不是我没有办法，我不会将她送到孤儿院去；若不是我没有办法，也不会拉下脸来求你。”要知道他们并不相识，一份并没有多少胜算的恳求，谁会愿意冒险前去，这样丢脸的事。

棕禹问：“家里经济不太好吧？”张锦珍说：“并不完全是那样的原因。”

她嫁给沈世陨那日，他在一家副食公司上班，薪资不高，但尚可度日。她原以为他们也算是恩爱夫妻，那知后来，他遇到他更喜爱的女子。他为她抛妻弃子。张锦珍说：“家里没有钱时，无路可走，我去地下钱庄里借钱，以为总有一日能还上。后来大弟生病，这钱一日一日累积起来。”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双眼空洞地望着棕禹，“有一日，孙济忠来家里要钱，他见到菁菁，很是喜欢。”

“孙济忠？”棕禹问了一句。“就是地下钱庄的小老板，”张锦珍轻声说：“我那日做了愚蠢决定，将菁菁卖给他。”棕禹一脸不可置信，张锦珍哭丧着脸说：“邵先生，我那日真的是走投无路，我并不是一个好母亲。”

“后来呢？”棕禹问。

“我后悔了，从来没有那么后悔过。我只能想办法让菁菁离开，她还那么小，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我听人家说起过圣音孤儿院，所以……”棕禹接了过来，“所以你将她送到那里，她知道真相吗？”张锦珍说：“我不敢告诉菁菁。邵先生，你可怜可怜她，她若回来，孙家人一定会找上门来，她还那么小，邵先生，你行行好。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我担心她在里面过得不好，那里面怎么会过得好……”她断断续续地哭诉。棕禹冰冷地问：“所以你搬家了？”张锦珍点头，为了躲避孙济忠，她只能搬家。

她当日要他收养菁菁，今天，她还来找他做什吗？

棕禹拉过最近的椅子坐了下来，冷冷地说：“这一次你是要求我替你还钱，还是将菁菁送还到你身边？”张锦珍脸色苍白，半天方说：“邵先生，我们会暂时离开这里，我会来带菁菁走的，将来总有一日……”张锦珍自手提包里拿出小小一叠用报纸捆好的包裹，棕禹知那是钱。张锦珍说：“我知道这些不够。”

棕禹冷着一张脸，沉声说：“有这些钱，你大可去还了孙济忠。”棕禹转身出了会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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