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花旗街岁月（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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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走到花旗街路口的时候忽然胸口绞劲地疼，楚芸右手按住胸口，左手去抓肩上的背包。剧烈的疼痛蔓延着，豆大的汗珠子开始顺着楚芸的脸颊滚下来，楚芸无奈地缩下身子。深呼两口气颤抖着手倒出药粒才发现没有水，没有水楚芸是无法把药吞下去的，她的嗓子眼从小就细，食物都要千遍万遍地嚼，何况这苦涩的药粒子？“阿姨，给”。一个扎马尾巴的姑娘笑呵呵地出现在楚芸面前，她的手里举着半瓶子矿泉水。楚芸接过水想挤出个感谢的笑容送给女孩，最终也只是冲着女孩轻轻地点了点头，她已经疼的连谢谢两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楚芸站起身的时候，女孩子早不见了踪影。

楚芸拿出面巾纸擦去腮边的汗水，对着女孩离去的方向展颜一笑，多好的孩子！阿姨？楚芸摸摸自己的脸，如果不是这声“阿姨”，楚芸还觉得自己和女孩没什么区别呢。想起前些天看到的一段字：二十岁的女孩儿是草莓，好看但不一定好吃。三十岁的女人是苹果，好看又好吃。四十岁的女人是菠萝，不好看但很好吃。五十岁的女人是西红柿——你以为你还是水果么？在哪儿看到的忘记了，这些话却入了心。

扔下四十奔五十的人了。现在是什么呢？还是水果么？楚芸心中升腾起一股莫名的失落。

楚芸缓缓地朝着心中念了很久的那个地方走去。一步一步，近了，更近了。每走一步，楚芸都觉得自己又年轻了一岁。穿过这片车海，就像穿越了时空的隧道，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阳光下的葱茏岁月。

二十五年了。

这个地方，像是一块儿结痂的伤疤。尽管很痒却不敢碰，怕一碰就疼。楚芸站在下午的阳光里，朝着里面看：斑驳的墙壁，空荡荡的院子，一个人影儿也没有，静悄悄的。轰鸣的机器声呢？办公楼后面低矮潮湿的宿舍呢？甬道上那些来来往往轻盈的身影呢？楚芸的脚步有些踌躇，瞬间觉得恍惚，她仿佛看见胡慧迎着她走过来，不，是飘过来。长长的裙裾摇曳着，长发遮住了半个脸，美丽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楚芸。楚芸捂住胸口，脸上又一层细密的汗珠子滚落下来。

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大爷提着个塑料袋子从甬道的深处缓缓走来，楚芸急忙迎上去问：“大爷，这是光华织布厂吧？”

大爷停住脚步揉揉眼睛手搭凉棚：“嗨，那是哪年的事情了，黄了十几年喽，这座厂房啊，被新加坡的一个老板买了做轴承厂了折腾了没几年轴承厂也黄了。现在正等着拆迁呢，听说要盖高层喽。”楚芸觉得血色正从脸颊上慢慢褪去。她茫然地问：“黄了？咋就黄了？那些织布的女工呢？”大爷再叹口气：“有一些回老家了，不愿意走的，就自寻活路了。剩下我这样的，就等着回家喽。”“闺女，你是？你是那个会写文章的小不点吧”？这一声“小不点”像一记重锤敲打在楚芸的心上。是故人，不是故人怎么会知道当年的小不点儿呢。楚芸几乎是踉跄着上前两步抓住老人的胳膊：“大爷，我是小不点啊，您是，您是？”楚芸想从记忆的深处搜索出这样一位老人，可是没有，此刻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大爷用枯树枝一样的手掌拍拍楚芸“嗨！孩子，我是保卫科的刘大壮啊。”

保卫科的警卫室里有张宽大的办公桌，办公桌后面常坐着一位阴沉着脸的中年汉子，他是厂保卫科科长，姓刘，叫刘大壮。他的职责是带领着保卫科十几个人看着上班下班的工人，提防他们把线穗子、或者布匹偷偷带回家。他的眼睛鹰一样的犀利，下班的大门口，他搬张椅子翘着二郎腿一坐。不看人家随身的包儿，只盯着人家的眼睛。他说过，人只有眼睛不藏奸。啥底都能泄露喽。

他的警卫室里经常发出一些刺耳的尖叫声，那是起了贪心的工人的下场。可是眼下楚芸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大爷和当年凶神恶煞般的保卫科科长联系到一起。扔下一串叹息，刘大壮蹒跚着远去。

厂门口的青杨高了、也粗了。阳光穿透茂密的树叶，直射在楚芸的脸上。楚芸眯了眼，仰头看着六层高的楼房，机器的轰鸣声又回来了，轻盈的身影又回来了，银铃般的笑声也回来了，楚芸仿佛又看到了花朵般的姐妹们在机台前穿梭的身影。

楚芸在夏日午后里明媚的阳光下，茫然地看着空旷的大院儿，瞬间流泪。

二、

１０１号女寝一共有四个床位，楚芸是第四个住进来的。１０１号是光华织布厂最小的寝室，十来个平方，面对面摆着两张上下铺的铁床，中间留一个一米多宽的过道。楚芸来的时候，就空着一张上铺。后来听说刚离开这张上铺的人叫柳顺儿。据说是个大美女，和有老婆的副厂长张茂晨不清不楚，曾经从又苦又累的挡车工直接坐进了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后来这点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厂长老婆那里。厂长老婆可不是个好惹的主，人家娘家爹在市政府供职，在本市也是腰杆子挺得很直的。厂长老婆找了几个泼辣的女人把柳顺儿拦在车间门口，极度羞辱后又毒打了一顿，三个多月的身孕都打掉了。后来柳顺儿就走了，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１０１号的老大叫金晓辉，二十八岁。她个子不高，短发，圆脸，大眼睛，一笑起来鼻子眼睛眉毛都笑，一脸的喜庆。金晓辉做事手脚麻利，干什么像什么，刚被招工进厂的时候负责招工的领导承诺：连续三年市级劳模就可以分到一栋三十七平方公寓楼。在城市里拥有自己的房子，对一个乡下妹子来说，这可是天大的诱惑。楚芸来厂那年，金晓辉已经当了四年劳模。连本市户口的车间主任都两套房子了，金晓辉的房子还遥遥无期。问过去，厂长答复：这个啊，我不清楚啊，要问负责招工的。找到当年负责招工的，人家说：这个嘛，要上级部门批了才能办。至于为什么没有上级部门的允许就给承诺和上级部门是谁？以及什么时候批，就不得而知了。

老二朱美丽二十五岁，鸭蛋脸，柳叶眉，丹凤眼，一笑起来嘴角向上抿。一条长辫子乌溜溜地垂到屁股下面，据说纺织厂不允许女工留太长的头发，怕不小心卷进机器里出意外。美丽是在厂长办公室里签了军令状才留住了辫子的，朱美丽说：我死也不剪头发，俺这可是胎毛蓄起来的。

其实朱美丽不剪头发还有一个原因，这是后来楚芸才知到的：那就是大姐金晓辉爱极了朱美丽的长辫子，有事没事，就用手捋啊捋。

老三胡慧，二十三岁，个子最高，有一米七，长得也最漂亮。她的五官，怎么挑都挑不出毛病。尤其是那双黑白分明毛嘟嘟的大眼睛，一眨一眨，仿佛千言万语不用启唇，就全部流泻出来。她平时齐肩的黑发自然飘逸地散落在肩头，只有上班的时候才会在脑后束起马尾。每次下班，她的长睫毛上都挂了一层白毛。因为那些白毛就显得睫毛更长了。亮晶晶的大眼睛显得水汪汪的。厂里那几个宝贝蛋一样的男孩子有事没事都爱往胡慧的机台前溜达。胡慧呢，头不抬眼不争，只迈着轻盈的步伐绕着机台转。

看着胡慧婀娜的身影，门口值班的于大娘边织着毛衣边叹着气说：“水汪汪雾蒙蒙的眼睛啊，漂亮倒是漂亮，就是个顶个都命苦。”

楚芸是老四，那年十七岁，初中刚毕业。和爹妈一赌气就进了纺织厂。楚芸的家庭背景是１０１里最好的，父亲是村里的会计，母亲是小学教师。楚芸刚来第二天，１０１号美女集中营来了个丑小鸭似得小不点的消息就像阵风样地传遍了整个光华织布厂。

织布厂一千多工人，大都是来自不同地域的农村姑娘，本市的姑娘是不会来织布的，太苦太累不说，没黑没白的三班倒的机制，一般人受不了。织布厂的老工人都有职业病：耳聋、风湿。

厂里除了厂长调度各班工班长是本市的外，就剩下那几个白班的维修工了。维修工清一色的男性，他们的工作服是天蓝色涤卡布。姑娘们都喜欢上周一白班。那天早上，大家都会心照不宣地在镜子面前流连很久，描眉、擦粉、画唇，丝毫不马虎。都知道，谁要是被维修工看上，那就有了在这座城市站稳脚跟儿变成城里人的机会。

周一白班很特别，轰鸣的机器，依然潮湿的高温，不一样的是，这一天姑娘们比平日里漂亮，说话的声音和神态也更加迷人。因为这一天所有维修车间的男性都会出来对每一台机器进行检修。

１０１号女寝的姑娘们例外。

胡慧有了男朋友，据说不仅是本市人，还是一个家庭条件优越的火车司机。每天一下班胡慧就打扮打扮哼着小曲儿迈着轻盈的步伐离开了，晚上也基本不在宿舍住。

金晓辉和朱美丽是一对出了名的连体婴儿，出来进去形影不离。尤其是老二朱美丽，粘人的功夫超厉害。有一次下班路上金晓辉发现来例假了，没回寝室直接从厕所跑到外面买卫生巾，买完卫生巾直接逛了一会儿街。回来后朱美丽嗲着嗓子含着眼泪质问半天：“大姐，你到底去哪儿了？买卫生巾就不能回来让俺去买？你身上不干净，要是血渍渗到裤子外面多丢人，你就是瞧不起俺，想不理俺是不是？”直到金晓辉举手发誓：“以后去哪里也要和你在一起，否则出门被车撞死”，朱美丽才一记小粉拳打过去破泣一笑：“烦人，谁让你发誓了”？

楚芸那时候还小，一米五几的个子，戴个近视镜，又干又瘦，像个小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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