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爹的故事
我爹这辈子只讲给我一个故事。
他说:从前,在山东一个叫济宁的地方。具体地方我不给你说,说了你也不知道,你就听故事吧。这是在他背着我去医院的路上,那是个盛夏,汗水湿透了他的脊背,我的脸和耳朵贴在他湿漉漉的背上,听着他的脚步声,侧着脸看路边被太阳晒得打蔫的树叶。
那一年我四岁,对所有的故事充满期待和向往。听着故事,我忘记了肚子疼和即将面临打针的恐怖事实。
当冷风夹着凉丝丝的细雨洒向大地的时候,大雁排起了“人”字形队伍,枯叶也落了一地。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有满腹悲凉的感觉。我总是在想,那南飞的大雁,它们有两个家?还是飞回去重觅新枝?
这时候,我爹的故事便又开始了:有一户人家,养了一头花母牛,母牛生了两头小花牛。我截住我爹的话头,不对!从前你不是这样说的!我爹挪开叼在嘴里的老旱烟:不对么?我一直这样讲的。不对!我皱着眉毛回嘴:你漏掉了很多。他又将老汉烟插进嘴里,斜着眼眯了我一下,哦?我搬来小板凳坐在他对面,学着他以往的口气说:在一个有着千年历史的大村子里!这个大村子名字叫小山前。为啥叫小山前呢?二郎神担山赶太阳走到这里时,有两个女人在河边洗衣,其中一个怀着身孕,她伸出手指指了一下对另一个说,你看那个人力气多大,居然用秫秸挑着两座大山!二郎神一回头,真气泄露,肩上的秫秸断了。两座山轰然落下。这个小一点的山落在了这里,慢慢就有了人围着山生息繁衍起来,于是这座山就叫小山前村,几十里路外,还有一个村,叫大山前......我爹笑了,他用焦黄的指头弹掉烟灰:丫头,你长大了!那一年,我小学四年级。
又一个落雪的闲日,我爹咕噜一声咽下一口浓茶说:那年,那家人遭了难,为了度过难关,主人决定卖掉那头叫小花的小母牛。我爹讲到这里又眯缝着眼问我:闺女,这次我讲的对吧?我点点头。将做好的中考模拟试卷装进书包。我托着腮坐在他对面,想用接下来的认真聆听补偿我刚才的敷衍。我看见他眯着的眼角边,有了几条深深的皱纹。他接着说:买家来拉走小花的时候小花就不走,四个蹄子朝前顶,那家男人硬着心肠在小花的屁股上抽打了几下,小花哞哞地叫着不情愿地朝前走去。院子里的老花牛也发出了凄厉的叫声,你一声我一声,一声高一声低,像是不舍,又像是告别。
讲到这里我爹朝外面看了看,说:在老家,这个时节,枣树开花了!我顺着他的目光向外面看去,正在消融的积雪黑乎乎地粘在房顶、树枝、道路上。生在东北长在东北的我实在想不出在这乍暖还寒,脏兮兮的早春里,枣树开花儿是个什么样子。
主人终于用卖掉小花的钱度过了难关,日子又风和日丽地过起来。
几年后的一天夜里,主人听见门板咕咚咕咚地响,像是被什么重物撞击着。我爹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女儿胖乎乎的小手抚摸上了他的脸。女儿白嫩的小手边的面颊,枯树皮一样干枯褶皱。我发现,爹老了。心里泛出些酸楚,对他说:爸,回老家看看吧。我爹将怀里的女儿塞给我:不回!转头就走。我望着他有些弯曲腰身叹了口气:真是个犟老头!
主人打开大门愣住了:门口有四头牛,它们在一头大花牛的带领下鱼贯而入,进了院子。
昏暗的灯影里,主人泪流满面。他认出了那头大花牛,它眉心有一团白花,那是他当年卖掉的小花啊。它带着它的犊,寻家来了。我拿开我爹眼前的酒盅:爸,回老家看看吧,我陪你。他低头找酒盅没找到,就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有一滴油汤落在他花白的胡子上,随着他的咀嚼又滑落在衣襟上。我拿起纸巾给他擦去,但是留下了一颗黄豆大小的黄渍。
我爹破天荒地没有说不。这一年,他七十四岁,我四十七岁,远在山东的大姑八十岁。距离我爹最后一次离开山东老家五十年整。
这个故事一说,就说了半个世纪了。
二、我讲的故事
我爹第一次离开老家那年才两岁,我大姑六岁,二大爷四岁,最小的二姑刚满月。
那次背井离乡的原因应该是怪我爷爷,或者怪我奶奶,后来我想了想,应该怪那个时代,或者是怪命运,也或者,谁也不能怪。
我爷爷是个不识字的憨汉,那时刚解放,他老人家是共产党的基干民兵。其他历史离我很远,我不知道,也不细述。国民党回来了,回来就抓捕了我爷爷,大约的情节就是这样:国民党以老婆孩子为理由,逼着爷爷变卖了土地,祖屋。所得一百二十块大洋,给国民党买来了一支枪,两梭子子弹。共产党又打回来的时候我爷爷已经被国民党完全控制。
最后的场景是这样的:我爷爷推着木头独轮车,车上蒙着帆布,什么东西不知道,很重。我爷爷吃力地弓着腰走在其他被抓的壮丁队伍后面。爷爷活着的时候说过,那队伍长的,前面看不到头,后面看不到尾。队伍中间只有一些骑着高头大马端着枪的士兵,他们押解着队伍朝着海边走。
那是个烈日炎炎的盛夏正午,我爷爷张开嘴巴伸出舌头接住额头上滚落下来的汗珠子,企图用那些咸涩的液体滋润干渴的喉咙。他不敢抬头,只用余光盯着前面兄弟的脚后跟,亦步亦趋地在飞扬的黄土中跋涉着。他记不得多久没吃没睡没喝水了。他觉得意识在渐渐模糊,每一步都是机械般的,无意识的。但是他知道不能停下,昨天,或者前天,他亲眼目睹一个走不动停下来的壮汉被一个当兵的一枪撂倒在地上,他也亲眼看到了那个壮汉的鲜血,汩汩地流出来,渗透进黄土地里,染红了那片干涸的黄土地。
我爷爷看到那一幕后就低下了头,再没抬起来。失去了最后的力气几乎瘫倒的时候我爷爷眼前浮现出我奶奶,她坐在家门口的枣树下,她敞着怀,一对肥硕的**下,是贪婪地吮吸的我四姑,奶奶身边站着我爹。远处,我大姑和我大爷在跳格子。于是我爷爷就又有了力气,拼命地超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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