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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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史官

如果把时间画成一条轴，一条无限延长的线，那么在这条线上任取一个点，你都能找到一个像我一样存在的人。至少在我所已知的有记载的漫长的线上，都能找到。

史官。

而我的上一任，是我的父亲。

我本来是不想接手这个摊子的，说实话，我甚至瞧不起这个职位。史官，你知道做一个史官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风华无限的青春年少里，人生一眼望到了头。只能待在一个庭院里，每天记录着这个世界上自己所参与的而无法改变的一切。这辈子都被束缚在里面，不能有展露自己的机会，像一个第三者一般无所作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地风云变换，自己却无缘这天地。

我对自己的才华和能力抱有极度的自信，甚至到了自负的地步。我不想千百年后淹没在历史滚滚的车轮里悄无声息，而是被这世界，这天地，这万古以来的人们记住。我应该从来只配被记住而不是忘却。

于是为了避开这个位子，我每天扮演着一个不务正业的浪荡富家子弟，骑着高头大马上街，往酒楼和赌楼里闯。我竭力扮演的无能，愚蠢而又好吃懒做。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彰显着我不是个当史官的料。我每天兢兢业业地演着京都街上的跳梁小丑。

于是人们在茶余饭后，提到司马家的公子，他们总是会讲，“哦，就是那个只知玩乐的败家子弟”抑或“司马恭一世聪慧，生下的儿子却难继重担。”

所有人都认为我不适合做史官，包括我在内。

我坐在赌楼最大的桌子旁边，面前整整齐齐地摆着赌博的筹码。家里的奴仆小六面色仓皇地从门口跑进来，趴在我的脚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爷……老爷快不行了，少爷你快回去一趟。”

我心头微微一颤，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我知道，赌桌上的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我，赌楼上下的人们的眼睛都看向了我，赌楼外街上的车马走卒混杂着各个府院的的仆人也都盯着我。他们都想知道这个不学无术的子弟的反应。我演了这么久，那一刻才是我演的最像的时候。我一脚把小六踹到在地上，手指指着桌上背着面的牌，嘴里大喊着，“开，开，开！”

小六跪在地上，拉着我的衣摆，“少爷，老爷可能真的要不行了，求求您，求求您快点回去吧。”

我一巴掌扇在小六脸上，“烦躁！”

心里的不安，羞愧和悲痛升腾在脸上，凝聚成红晕，像极了一个疯子在赌场赌疯了的不正常的红晕。我看向桌子上打开的牌面，“他妈的，坏老子好运气，这他妈的怎么赌？倒了霉了，本来肯定赢的，都是你过来哭丧，叫你妈呢。操，不赌了。”我一把把筹码全推在桌上，筹码在桌子上哗啦啦全部倒下，还有一部分掉在了地上。小六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引着我向外面走。

街上的人一下子就都散开了，所有人心里想的都是，不出所料。是啊，这种事情发生在我这样的败家子弟上的确是理所当然。

我提起靴子跨过门槛，家里的院子里的树因为已入秋冬而树叶稀少，在几枝粗壮的枝桠上，可以看见光秃秃的木头，毫无生气。

我把手伸进树边的大水缸里，将水抹在自己脸上，眼角边，然后向屋里走去。

我从没见过我父亲如此衰老的模样。他躺在床上，面色蜡黄，皮肤的皱纹紧紧地贴在脸上突出的骨头边，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皮无力地睁开一条缝。我知道从前可以把我抱起来的那个壮实中年人已经随着时间远去，只剩下在岁月中挣扎着的历经风霜的皮囊。我深深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