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第 6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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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萍府是皇城西角门的老宅，原住的是位德高望重的前朝首辅丞相，本朝入主京城后，圣上不仅恕他一命，还要委以重任。奈何那位老丞相风骨铮铮，不愿两朝为臣，圣上仁厚，许他恢复白衣带着家人归隐，升萍府便空了下来。

这处宅子地界大，与如今张扬浮华的京城风气不同，这是皇城里少有的朴素僻静之所。这里多年不曾住人，虽有仆役打扫，仍能瞧出内里草木殷殷，门窗漆木间更有一股沉静扎实的气息。洛青云才在这宅子里住了几日，便觉得心中平和，连日前在洛府的翻江倒海都忘却不少。

眼下是大婚前一日，天丝阁连夜赶工的吉服已经送来。这吉服分为好几身，光身上穿的，便有龙凤褂、出府嫁衣、拖尾霞帔，更莫说头上戴的，发间插的，一样比一样累人。几个侍女替洛青云穿好嫁衣，乌发在脑后随意挽起，这时外面便来了人。

高煦领着那人进屋，喜声道：“宁娘子到了！”

洛青云一听，心脏跟着怦怦直跳，也不顾身上的喜服了，转过身便往地下跪。高煦慌忙上前来扶：“青云小姐膝上还有伤呢，快起来，仔细这衣裳。”

她却执意伏跪着，鼻腔泛酸：“宁姨娘与我母亲是莫逆之交，青云已经不能跪母亲，只求今日跪一跪宁姨娘，也不枉宁姨娘与我母亲的情谊。”

一双干练的手朝她伸过来，搀住她两臂，女人的声音如同乌木似的，又沉又厚地钻进她耳里：“好孩子，起来罢，快叫我瞧一瞧。”

洛青云这才抬起头好好看一看她。

宁秀秀天生一张庄肃的脸，丹凤眼上是一对总是微微挑起的眉。坐下时，脊背直挺，自然而然地抬起半边臂搁在桌上，表情仿佛是准备好听取其余人的呈报。她分明眸光清厉，落在洛青云身上时却霎然化开似水的柔，望向面前年轻娘子的双眼上起了层雾汽。高煦默默从身上寻出一方干净帕子，递了上去，却不敢多说半句。

宁秀秀不动声色地抿掉了眼角的热泪，带着鼻音开口：“你穿这一身，真像你母亲当年出嫁时的模样。只可惜她所托非人……”

洛青云喉咙也哽咽了，眸子亮晶晶的，眼看着也要落下泪来。高煦急了，他身上没有第二块干净帕子了，于是壮着胆子开口：“宁娘子放心，青云小姐要嫁的是盛小王爷，人品、家世和才华都是一流，必不会有差错的。”

宁秀秀锐眼瞥来，一记眼神便让他缄口，“凭他是什么小王爷，也犯不着说出这么多美言来恭维。男人十之八九靠不住，青云你记着，即使嫁了人，脑子也决不能糊涂。”

大冬天的，高煦脑门上平白沁出汗珠来。宁秀秀的脾气无人不知，秦夫人当年留下的心腹中，大多头摸透了与这位宁娘子的相处之道，惟有高煦心眼粗，总是一句话说晚，都没意识到错处。

他正唯唯诺诺点着头称是，又有个年轻人从屋外进来，正是百济堂的少掌柜薛延年。宁秀秀一见他，雷厉风行的神色缓了缓，开始问起了明日大婚的送亲事宜。

薛延年从容不迫，一一答得周全。高煦在旁听着，不免也感叹起少年青出于蓝，更感激这年轻人替他解了围。

薛延年：“盛王府传了话，说一应礼数规矩都以咱们为先，必不能委屈了青云小姐，我便将一些糟粕缛节省了。像迁族谱、更姓改名、至亲不能送出门，都不必有。”

京城这些年慢慢兴起的规矩，闺阁女子出家当日要亲自将自己从族谱上划去，并以夫家姓冠名，重新记在外册。而出嫁女的亲人则不能送出二进，如此种种，才算是与娘家断干净。

洛府从未送嫁过，洛青云头回听见这些规矩时，眉头皱得能拧出水。薛延年是个细心人，瞧出她不喜欢，也替她体贴地省了。

薛延年“新姑爷来迎亲，须得给高堂敬茶。按说盛小王爷的身份，原是可以省了这一道的，但盛王府既叮嘱了，那明早便由宁姨娘上座。鼎清茶楼的秦掌柜也会备好。”

宁秀秀难得地点了点头，末了，还启声对薛延年说：“听着没什么疏漏。头先你父亲来岱州时，说将百济堂交由你，我还嫌你年轻，如今看来却很老成。”

这番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已经算是极高的夸奖了。薛延年不骄不躁地低头致意，与高煦等人一同从屋里退出来，只留洛青云与宁秀秀两人。

门一关，屋内便安静下来。宁秀秀的面色骤然冷却，眼神秋风扫落叶似的在洛青云身上打转，连声色都硬了不少。

她开口：“青云，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洛青云不敢怠慢，听话上前，只听宁秀秀道：“话说在前，阿冉与我亲如姐妹，我膝下没孩子，你叫我一声姨娘，我便将你视作自己的女儿。既如此，该替阿冉管教的地方，我也不兜圈子。”

宁秀秀盯着她：“我听他们说，你对那盛小王爷倾慕已久，之前还屡屡示爱痴缠，闹得满城皆知？”

洛青云没料到她问得这般直白，自己又百口莫辩，只得低头认下：“是闹得大了些。青云自知此举有伤清誉名声，谨听姨娘教训。”

宁秀秀冷笑一声：“名声倒罢了，虚无缥缈的玩意儿。最要紧的是，你为情冲昏头脑，如今即使得偿所愿嫁给他，我也只怕你醒转不过来，终有一日会被他蒙骗。”

洛青云蓦然抬起头，她似乎听明白了宁秀秀的意有所指，“宁姨娘是想警醒我，莫要步了我母亲的后尘？”

宁秀秀没应声，脸上浮出痛惜，合了合眼，才轻轻点头。她的视线停留在小姑娘鲜红的嫁衣上，似乎又瞧见了故人之影，片刻，视线又穿过她，遥遥望向窗外。

宁秀秀：“我与你母亲在楚乡结识，彼时我还是个人生地不熟的外乡人，她却帮我在楚乡置办了间小店，与我比邻而居。我们日日起居在一处，生意也越来越红火，可她却认识了那个姓洛的落魄小子，后面便执迷不悟，再没回头……”

洛青云默默听着，睫羽缓慢眨动，脑海中一遍遍描摹起秦夫人。她当年是何等钟灵毓秀的人物，却因情所困，被枕边人害了。宁秀秀见她听得愣怔，眸子睁得老大，柔软的玉兰面上泛着迷惘，终是于心不忍，叹了口气。

宁秀秀：“自然了，高煦送信来说你要大婚时，我便托人多加打听。那个盛小王爷的品性高洁，为官清正，大约是个还不错的郎君，我只是怕……”

她忧心忡忡地看着满身大红的年轻娘子，没将不吉利的话说下去。而洛青云却忽然回神，思绪汹涌澎湃，望着面前这位如同母亲般掏着心肺的女人，她的心里话在喉头翻滚着，一忍再忍，还是没能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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