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悦把葱花、姜片、花椒粒一股脑投进滚开的油锅里,“滋”的一声响,一缕青烟顶上了天棚。接着一盆鸡肉下了锅,桦木拌子在灶下噼里啪啦地炸响。淋上酱油料酒翻炒,香味瞬间弥漫了整间屋子。灶下的火苗舔舐着铁锅,贾悦挑几块儿半干的柞木绊子扔进去,火苗的士气顿时弱了许多。这家养的笨鸡,一定要铁锅、木绊子、文火慢慢地煨。
“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贾悦似乎看到父亲在童谣里操起雪亮的菜刀走向欢蹦乱跳的大公鸡。母亲的双手捂住了年轻的面孔,一转身,一条长辫子也怯怯地随着腰身转过去了。奶奶微闭双眼颤颤巍巍双手合十:鸡,鸡,你别怪,你本阳间一道菜,明年抱鸡再回来。鸡肉下锅的时候,鸡血还是热的。父亲的桦木拌子就是新年里炸响的鞭炮。新的太阳在母亲的肩头,沿着连绵的白雪冉冉升起,当灶下只剩下红红的火炭的时候,新年就到了。
小笨鸡火候到了,汤是粘稠的。肉的味道香浓鲜美不说,汤的味道更是香入骨髓。城里吃不到这样的菜,什么菜一上天然气灶和电磁炉就变了味道。桦木拌子炸开的火苗是农家炖笨鸡的魂,再加上男人女人这不急不缓的功夫!子键说这话的时候刚离开小村半年多,他微闭着眼靠在贾悦怀里。他的唇边还有没来得及擦干净的肉屑儿。贾悦忽然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子键,想子键胸前那疙疙瘩瘩的腱子肉,想他搂的人透不过气来的双臂。去年正月初六子键走的。一整年了。贾悦抬头看看墙上的表:1.50分。昨天子健发短信说火车应该是今天下午三点半到站,还说要给贾悦一个惊喜。这个没读多少书的老实疙瘩,他的惊喜会是什么呢?贾悦盘算着,3.30下火车,半个钟头的山路,四点开始吃年夜饭没问题。
铁炉子上的陶罐里炖着一只猪肘子四个猪蹄子。那是婆婆在赵四家拎回来的,赵四家的猪养了一年了,纯苞米粒子喂出来的。赵四儿媳妇提前就放了话儿,今年的猪过年杀了,一两也不卖,就等着死鬼回来过年吃。在外面一年了,回来让他娘的吃个够儿。赵四在城里建筑队打工好几年了,每年春节回家一次,拿回一大把票子。赵四媳妇在家里伺候两个孩子、种地。农忙后还请相亲帮忙翻盖了四间崭新的大房子。那房子真气派,靠近后山根,依山傍水。红砖白铁水泥院子,村里人有事儿没事儿都去看那房子,抄着手,啧啧赞叹着,围着房子转两圈。村里很多年轻人跟着赵四走了,也每年回家一次,也拿回一大把票子。
婆婆一早就去了,杀猪人刚扔掉刮毛的铁刀,婆婆就把冒着热气的猪肘子和猪蹄子拎回来了,婆婆边忙着清洗边对贾悦说:赵四媳妇不要钱,说蛋蛋念书念的好多亏了你,这点吃食,当替蛋蛋谢老师了。正在灶间忙乎的贾悦听了这话停住了忙碌的双手,婆婆笑了:瞧瞧你这脾气,我把钱塞给她了,哪能平白无故地吃人家东西?
贾悦抿嘴一笑。
贾悦从陶罐里盛一点汤出来,放在嘴边吹一吹,伸出舌尖儿舔一下,香浓的滋味顺着敏感的味觉蔓延开来。妞妞抱着娃娃跑过来,妈,香不?贾悦扔掉勺子抱起妞妞,香的不得了!一会儿爸爸回来了,咱就吃饭。妞妞紧紧地搂着贾悦的脖子,一张小脸上满是期盼,那爸爸就给我把芭比娃娃带回来了是不是?贾悦笑着用额头蹭了一下妞妞的小脸,是的。妞妞就可以有一个会叫妈妈的娃娃了!贾悦还记得妞妞刚出生的时候,一个粉嘟嘟的小肉团儿,捧在子键的大手掌里,子键左看右看,脸上的线条越来越柔和,最后绽开一朵花。妞妞是子键的心头肉,子键隔三差五的电话和短信都离不开妞妞,平时一和妞妞说话声音都变得粘粘的柔柔的。“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这话谁说的不知道,贾悦觉得的确有道理,粗粗大大的男人,柔柔软软的小女儿,绝配。
贾悦知道子键的心思,他就是想让家里富裕一点,让自己过的好一点,当初贾悦师范大学毕业跑回这小村,就是为了和子键这份两小无猜的情谊。再说贾悦打心底喜欢土地。她尤其喜欢土地里的庄稼,那股子欣欣向荣的景象,在阳光里撒欢地长,让人看了浑身都是劲。父亲一生对土地的执着与痴爱终于随着母亲的撒手人寰崩溃了。医生说,是因为常年操劳疲劳过度,受了潮气导致的风湿性心脏病。从母亲生病父亲就开始自责,一遍一遍地回忆说母亲累极了就躺在地边上睡一小觉,就是那时候受潮了。送母亲上山的时候,父亲站在村口对着硕果累累的土地吼:土地爷爷啊,你能养人,也真真的能杀人啊!我那老婆子,才五十二岁啊。
谁知道贾悦偏偏选择回村当民办老师。这也罢了,又选上子键,谁不知道子键爹死得早,孤儿寡母的日子一穷二白?村里的姑娘削尖了脑袋往外嫁,贾悦要死要活往回跑。有人说,这孩子书读多了,怕是傻了。贾悦还记得和子键结婚时父亲太阳穴上绷起的两条青筋。
贾悦开始剁肉馅,年夜饭的主题就应该是饺子,辞旧迎新的鞭炮噼里啪啦一响,氤氲着热气的饺子就上桌,一家人围坐一起笑语喧哗,年味儿就出来了。村里人有赶集买现成的肉馅的,贾悦不,她挑猪前槽买,这个地方的肉香,不死板。然后自己剁馅,机器里缴出来的怎么比得上一双手细细地剁?城里的快餐够多了,回到家了,就要子键吃一顿这原汁原味的家乡饭。手机有短信提示,贾悦擦擦手上的面,是学生发过来的,贾悦欣慰地笑了,谁发短信了谁的爹妈就回家了,村里这六十多户人家大部分的青壮年都进城打工了,贾悦看着一张张苍老的、稚嫩的脸上,满是和妞妞婆婆一样的期盼,一年一年,从春暖花到北风呼啸。
年是什么呢?年就是人走过岁月的一个计数器罢了。子键说给自己一个惊喜,到底是什么呢?饺子包好了,满满一盖帘整整齐齐小元宝一样。贾悦把陶罐端下来放在火炉子边上温着,打开锅盖翻炒小笨鸡,汤不多了,贾悦把洗好的榛蘑放进去,灶下只剩下红红的火炭了,榛蘑伴着鸡肉,慢煨。贾悦记得母亲在做这个环节的时候,父亲总是一脸坏笑躲闪着脚步在灶前流连。如果鸡肉的味道恰到好处,父亲会咂一口烧酒自豪地说:且,我啊,又加了一把盐呢,要不是我,这鸡肉能有这味儿!要是咸了。父亲会把目光迁到窗外:恩,今年冬天雪厚,春打六九头,明年,丰收年喽!母亲将一个嗔怨的表情送给父亲的侧影。
母亲爱父亲,父亲爱土地。要不然,当年如花似玉的母亲怎么会放弃返城安排工作的机会呢。贾悦不知道,母亲是不是也像父亲一样爱土地?
贾悦开始择青菜。芹菜放点肉末炒一下,黄瓜凉拌成酸甜口,放点粉丝,子键就爱这一口。贾悦算了一下,六个菜,一共就这四口人,不少了。
没有人知道,贾悦有多爱这个小村,在外求学十几年,最让贾悦魂牵梦绕的就是小村,一闭眼睛就满山满岭的庄稼,春天绿油油秋天金灿灿,甚至路边随风摇曳的小草儿都长进了贾悦的记忆里。贾悦觉得植物是有生命力的,它们也会笑会说话。贾悦毕业回村的时候第一次感觉到心疼,看着路边山坡上没有庄稼只有齐腰深的荒草的土地,贾悦扔掉书包狂奔过去,一颗心疼得无以复加。贾悦知道,它们的主人此刻在繁华的都市里忙着赚大钱呢。
现在撂荒的地更多了,一波一波的年轻人都背起行装去城里了。剩下的人会挑一些旱涝保收的好地种。山坡上的、边边角角的就撂荒了。现在地里忙碌着的是一些不再挺拔的背影。看着那些背影,贾悦常觉得心疼,她似乎听见土地的哭泣声。贾悦觉得自己一定是一块儿土坷垃转世的,与大自然血脉相连着。
这次子键回来,贾悦不打算放他走了。去年回来子键白了、干净了。身上还有淡淡的洗衣粉的香味。那味道让贾悦觉得很陌生,那不是贾悦熟悉的味道,从前钻进子键的怀抱里,是混合着汗水的男人味。如今的香味让贾悦有了疏离感、失落感。贾悦打算让子键去种地,把那些撂荒的土地捡起来,随便撒上些什么种子。土地是不欺人的,只要你撒种,它就会给你发芽、开花、结果。没有庄稼的土地怎么能叫土地呢?不种田的农民怎么能算农民?
贾悦打算一直在村里教书,一直老得再也教不动了。让小丽、宝宝、黑蛋儿甚至他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都去读大学。也希望他们像自己一样,学成了就回来,有了知识,就可以改变耕耘的模式和播种方法。到那时还愁不富裕么?工作之余、农忙之际贾悦就去帮子键,一起播种一起荷锄一起收获,婆婆在家看着妞妞,院子里再多养些鸡鸭,再养一头肥猪,也像赵四家一样,过年杀了,一两也不卖。贾悦喜欢土地里的子键,有了阳光的暴晒、接了大地的灵气,黑黑的、壮壮的,牤子牛一样。他手里的庄稼结实饱满。贾悦喜欢在夜里枕着他粗壮的臂膀睡觉,梦都不做一个。
炒芹菜的时候贾悦放了一些红辣椒丝,盛在白瓷盘子里,粉色的肉丝、鲜红的辣椒丝配上翠绿的芹菜,好看。菜都做好了,婆婆穿着贾悦买的新衣服走出来,看见贾悦有几分羞涩。贾悦走过去拽拽婆婆的衣襟说:妈真漂亮!有两朵红云飞上婆婆的面颊。婆婆有股子含蓄的美。贾悦知道,村里的老张大叔,还有上届老村长都对婆婆好,婆婆一直装聋作哑目不斜视。公公在子键十几岁就去世,婆婆一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婆婆最大的喜好就是擦公公生前用过的那把锄,柞木把,把儿粗,铮亮。婆婆说那时候公公下地除草,全村的棒小伙子只有跟在后面喘气的份儿。婆婆没事就擦,锄把儿越来越亮。
贾悦给妞妞换上新衣服,扎上两根羊角辫,妞妞对着镜子照啊照,小嘴抿呀抿,一张小脸美美的。爱美是女孩子的天性呢,自己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爱美。办年货回来的父亲口袋里,稀里哗啦地掏出来,总会有一朵艳丽的丝绒花开在父亲粗大的手掌上。贾悦欣喜地抢过来簪在头上,父亲眯着眼笑:新年到,新年到,妮儿要花儿,儿要炮,老太婆要个兜金罩儿。弟弟拿上鞭炮就狂奔而去。一会儿噼里啪啦的声音伴着孩子们的欢呼声响起来。母亲抿着嘴气定神闲地看着父亲,父亲解开大棉袄,一件碎花上衣跑出来,母亲也笑了。妞妞的簪花呢?在路上键的口袋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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