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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寒葱河像个弃妇,被孤零零地遗落在东北边境线上。
六十年前,我爹还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他和我拉古叔,从山东和吉林两个地方奔向这里。
我爹在红松树下拾起饱满的松塔,取一颗松籽儿在叶隙间的阳光里端详着。松籽儿光滑饱满,散发着幽幽的松脂香。我爹叹:天公啊,还有这么神奇的果子!然后抛向空中,松籽儿画了个弧,掉进嘴里。嘎嘣一声儿,一颗饱满的果仁儿就落在我爹的舌尖儿上。他肆无忌惮地咀嚼着,口舌生津。
松籽油滋润了他干涸的肠胃,只一会儿,他贫瘠的肠道就润滑顺畅起来,一个臭屁在森林里炸响,吓坏了趴在松塔上午餐的松鼠,它满是条纹花儿的毛直立起来,睁圆了黄豆粒子样儿的眼睛,似乎想看清这直立行走的入侵者。当它看着无数双脚板踏过厚厚的针叶逼近它的时候,两只小爪子一抖,扔掉吃了一半的松塔,一跳,再一跳,窜了。
蒲扇样儿的灵芝,草丛里抖着复叶的野山参,紫莹莹的山葡萄,红艳艳的枸杞子,绿油油的灯笼果儿,榛蘑、冻蘑、鸡腿蘑、黑木耳、松茸,还有各种草药…….它们从石缝儿中、草丛里、树底下,生机勃勃肆无忌惮地蓬勃招展,琳琅满目的红松,几搂粗的树干,枝头挂满的松塔把我爹的眼睛砸晕了。他惊羡的眼神随着笔直的树干直冲云霄。
那时,我年轻的爹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富饶的、仿佛永远也取之不竭的宝藏。他兴奋得像只野鹿,满山乱窜。脚下一绊,我爹一低头,一根干叉子(野鹿角)横在脚板下。后来我爹给老家爷爷奶奶的信里这样写道:棒槌鸟儿放山参,石头缝儿里长山珍,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砂锅里,娘啊,这不是瞎话,是真的!
寒葱河是一条不急、不宽、深不没膝盖的河沟子,河水清澈见底儿,可见戏耍的鱼儿,在河底的石缝儿里穿来穿去。两岸是原始森林。在寒葱河畔,到处都长满了山葱,山葱的形状像兰花草,咬一口脆生生的,鲜甜微辣多汁。若干年后,当这片林子没有树木可伐的时候,城里人就盯上了这里的山葱。后来,这些我们曾经和牛羊一起吃的东西被搬上了城市的餐桌,卖到了二十多块钱一斤。再后来,我们就很难找到山葱的踪影儿了。
寒葱河水清凉甘冽,河里有很多叫不出名儿的鱼儿,常欢蹦乱跳地钻进我的裤管,顺手一摸,一条尺八长的细鳞鱼就被我高高地擎进天边晚霞里,我抹一把溅在脸上的水珠儿,兴奋地皱皱鼻子。晚上,爹舀几瓢寒葱河水泼进铁锅,鱼儿收拾干净也扔进锅,撒上一把盐就盖上盖儿,什么调料也不需要。桦木绊子火苗舔着锅底儿,不一会儿,香气就挤满了小屋。当蛙声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着狗叫声儿懒散地拉开寒葱河夜晚序幕的时候,粘稠小米粥样儿白生生的鱼汤就好了。我爹早准备好了香菜末,红辣椒末儿,山葱末儿。那么随手一撒。喝一口,粘稠鲜滑。浓浓的香味儿能渗透五脏六腑。说实话,我后来在各种星级酒店里也没有喝到过那么香的鱼汤。
寒葱河风儿硬,吹得我皮肤像山上的核桃楸子一样粗糙,粗糙结实的我在爹鲜美的鱼汤里慢慢长大。
十四岁那年,我爹带我去了趟县城,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寒葱河,我生了蹼的脚掌离开了松软的针叶踩在了比石头还硬的水泥地上。我看见了明亮的路灯,宽阔的街道,高高的楼房,还有扭腰摆胯走路的女人。一阵风儿吹过,女人的裙子掀起来,雪白的大腿和走路时突突乱跳的胸脯,像是一个炸雷,将我从混沌中炸醒。我的身体里有一股子莫名的暗流涌动起来,某个部位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我听见自己的身体像河水开冻样儿地啪啪炸响。我忘记手里咬了一半的香酥饼儿,瞪圆了眼珠子,张大了沾满饼屑的嘴。直到我爹的大巴掌落到我的屁股上。
从那时起我对精致富裕的生活产生了强烈的渴望,我结束了下河摸鱼上树掏鸟儿风儿一样儿的日子。
摇曳的油灯下,我爹闪烁着小眼睛问,稀罕城里的日子?我把头埋进书本,嗯。小兔崽子,城里有啥好?我一挺脖子,城里有电灯,有汽车,有香酥饼儿,还有,城里闺女好看!我翻翻眼珠想了想叹,在城里要饭也好过这穷山沟子!我说完这话他一巴掌拍在我后脑勺上,我顿时看见了数不清的星星满世界乱飞。
我在林场断断续续的教育中读完了初中进了镇高中。二十岁,我以优异的成绩离开了那里。
我是寒葱河第一个大学生。这件事着实让我爹扬眉吐气了好一阵子。
现在,不惑之年的我有了自己的企业,有了在政府机关供职体面优雅的妻子和读大学的儿子,还有身后这个像春天里的寒葱儿般娇嫩可口的小妹。她叫朵拉,大我儿子五岁。某些时候,她是我的秘书。我在明亮的办公室里用现代化科技手段边指点江山边抚摸着她肤如凝脂的面颊,钞票像寒葱河的河水一样流进我的口袋。
如果不是我那顽固不化的老爹,我早将“寒葱河”这三个字抛到了爪哇国。但我不得不从明亮现代的都市带着朵拉一次次奔向它,奔向河边我家那座风雨飘摇了半个多世纪还在残喘着的老宅子。而我爹,一个八十四岁步履蹒跚,生命之火摇摇欲坠的老头儿,犟劲儿比寒葱河的河水还绵长。这次,妻说,再接不来,就花高价雇个保姆放那儿算了!省得你见天儿地来回跑。我说你再说一遍,那可是我爹!
这些年,我爹赶走了一个排的保姆。
门前的地瓜花儿开了,娇艳的花瓣儿在太阳底下妩媚地伸展着,像是要抓住一缕阳光。我看过很多牡丹花卉,都比不过我爹手里的地瓜花儿。我爹的地瓜花儿,红的就是红的,能掐出血来的那种红。粉的就是粉的,一碰就流出清水样儿的粉。娇嫩的仿佛太阳一照就化了,风儿一吹就散了。朵拉看见那些花儿,尖叫一声儿飞奔过去。我的梦里一直有一个女人,像文秀婶子一样,或者像寒葱河的其他婆娘一样,挽挽袖子走进厨房就能端出一顿家常美味儿。妻不能,是因为出身高的有着体面工作的她根本不会,或者也想不到要为我这个土坷垃一样的男人做这些。朵拉也没想过,很多时候,她更像个孩子。
总之她们都拍手无尘,虽然不是仙子。
我爹说,就寒葱河的河水能滋养出这样儿的花儿,山东都不行。我爹说这话儿的时候眼神儿飘到山那头。好像山东就在山那头。
爹不在屋,我打开橱柜,一碟老酱长了一层绿毛,几个干硬的可以当凶器的馒头上有几只苍蝇仓皇逃去……我皱皱眉毛打开冰柜,把刚买回来的冰虾熟食放进去。昨天给他准备好的食物安然无恙地躺在炕头上。我叹口气,习惯性地朝着门口撇了一眼,小时候,我只往门口瞥一眼,文秀婶子一掀门帘子就进来了,挽挽袖子噼里啪啦走到哪儿响到哪儿,只一会儿功夫,瓢干碗净。屉里蒸的锅里炖的凉的热的勾得肠子咕噜咕噜地响。文秀婶子干活的时候嘴也是不闲着的,你个山东棒子,告诉你少吃咸的就不听,大酱能当饭?你儿子现在出息了啥好吃货儿给你买不回来,有福不会享,穷命。我爹这个时候脾气好的很,只微微地笑。
把这些东西清洗干净。我回头对朵拉说。朵拉一撅嘴,林哥,我在家都没做过这些!
我头疼欲裂,有几分怒火升腾。
2、
没错,他就在河边,现在不是植树的季节,否则,他又会跑到山坡上。他光秃秃的头顶和波光粼粼的河水相互映衬着,他穿着那件去年妻买给他的驼色波司登羽绒服,石雕样儿地坐在河边儿,他的目光远远地扯向对岸,对岸,是南山,南山根儿,是拉古叔和我的娘的坟。他就是喜欢这样望着,以一座墓碑的姿态。从我记事儿起他这个姿势就没变过,变了的,是他越来越光的头顶,还有耳边那几根风儿一吹就舞动起来的银丝。
一个孤老头儿,不看光景还能做什么呢,这似乎没什么不对,但,他是个脑梗两次还有阿尔茨海默病的患者,天知道他是怎样下地穿鞋来到河边而没有直接走进河里去的。而且,现在是农历六月初八,寒葱河即便是高寒,即便是一年无霜期仅一百多天,也不至于六月天穿羽绒啊。我看见有只叫大马莲的蝴蝶忽闪着翅膀围着我爹转来转去,然后轻轻地落他的肩头,他的双臂在松软的羽绒里抖成一团,大马莲受了惊吓,仓皇而去。油锯手后遗症发作了。我在身后抱住他,他像片秋风儿里的枯树叶儿抖落在我的怀里。青蛙掠过我的脚面,扑通一声儿跳进了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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