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泥瓦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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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4-21

父亲是个朴素的农民，但他会的东西却很多，这里说说他做泥瓦匠的一些事情。

父亲的泥瓦匠身份，那是名副其实的。但他和现在所说的泥瓦匠不一样。父亲不会砌砖，也不是建筑工人，但他是真正用黏土做成了盖在房上的瓦。

每每记起父亲的泥瓦匠身份，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小学学过的一首诗：

陶者

陶尽门前土，

屋上无片瓦。

十指不沾泥，

鳞鳞居大厦。

不过父亲却没有遭遇过“屋上无片瓦”的窘境。父亲从什么时候开始做泥瓦匠的我不知道，只知道很小的时候，太阳升起快到中天，母亲便让我去“瓦窑梁上”叫父亲回来吃早饭。我们家离“瓦窑梁上”有一里路的样子，一路上都被葱翠的松林掩盖，我有些害怕，便把家里的大黄狗唤上。它很听话，只要一唤便跟我走。它要么摇着尾巴在我前面走走停停，要么走在后面，一会儿到草丛里嗅嗅，一会儿又快跑几步来追我。

我们先一起穿过房后的松林，然后走一段平路，再爬一段坡。我最怕爬那段坡，那段坡不仅有石子不说，而且爬起来还很累人。但那段坡上却有让我向往的东西。因为是夏季，林子里长起来一种伞状的植物，有近一尺高，茎秆有筷子那么粗，顶端一圈细长的叶子整齐地向外伸展，形成一个直径有十厘米的小伞，煞是好看。我每次路过都想去采一棵，拿在手上，一来可以遮遮当空的烈日，二来是想有种打伞那样的感觉。因为这，我不再那么惧怕那段石子上坡路了，可是我又怕林子里有蛇什么的，也一直不敢进林子里去采。终于有一次，我竟然在路边发现了两棵这样的植物，我欣喜若狂，可是我再怎么拉、扯、掐，就是弄不断它们的茎秆，最后把它们的茎秆都弄开裂了。它们匍匐在地上，连那伞状的叶片都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可它们就是不愿意离开大地的怀抱。我只好怏怏地离开它们去叫父亲回家吃饭。

有一天，我终于想了个办法。在一处离小路有两米左右的地方我又看到一棵那样的植物，站在那里，昂首挺胸，亭亭玉立。我见那周围杂草不是太多，就先叫我们家的大黄狗去那草丛里转悠一下。它很配合地在那棵植物周围跑了一圈，又嗅了嗅，没什么反应，然后就钻进林子深处去了。我见状，又捡起路边的石子往草丛里投了几块，见还是没什么反应，便壮着胆子爬进草丛，爬到那棵植物跟前，发现它比我见过的这种植物都要好看。我便拨开它周围的杂草——怎么弄断呢？这又成了难题。我见草丛中留着我刚才投进来的石子，便捡起两个个头大点儿的，一手拿一个，把植物的根部夹在两个石子中间，对准了往一起磕碰，想把它的茎秆砸断。我砸了好多下，甚至还砸了到手，但也顾不了疼了。不知道砸了十下，还是二十下，终于，在浑身出汗的时候砸断了那棵植物的根部。当它脱离大地怀抱的那一刻，我激动万分，一把把它拾起来，感觉多久的愿望终于在这一刻实现了。这时也才发现，手指竟然流出了血。

我双手握着那棵植物的茎秆，把它举过头顶。走在路上，觉得当空的烈日也不那么晒了。尽管浑身都流着汗，汗滴顺着脸颊往下滴，却也不那么热了。

当我走到父亲跟前的时候，父亲正在忙着制作泥瓦坯子。他腰间围着一张塑料纸当围裙，上面是厚厚的一层泥；他的衣服上，脸上，头发上，都是一个挨着一个的泥点子。父亲光着脚板在那儿忙着：他一只手握着一个桶状的泥瓦模子的提手，一只手用一个带弧度的铁抹子在泥瓦模子上的泥坯上上下快速地抹着，有时还会用抹子蘸些水，“啪啪”地用力拍几下。在拍的时候，无数的泥点子就会迸溅开来，一部分落到地上，一部分落在父亲身上。

父亲见我拿着那种植物，便说：“耍那干啥？耍不得！”我一听，以为这种植物有毒呢，便赶快扔掉。内心却充满着遗憾和失望：这么好看的一种植物，却怎么耍不得呢？

回去的路上，我走前面，父亲走后面，我们家的大黄狗又从林子里窜出来，一路往前面跑了。我穿着鞋子在前面连蹦带跳，父亲光着脚板在后面光着脚板踩着石子路，发出“吱吱”的响声。

吃过饭后，父亲又去开始他的泥瓦活了。

泥瓦活是件既费时间又费体力的活计。先是选地方，做泥瓦活的地方得有土质细腻且有黏性的黄土，含沙子或者石子太多的土质则不宜做泥瓦。因此“瓦窑梁上”便成了做泥瓦活的“阵地”。不过，“瓦窑梁上”估计也是父亲他们开始在那里做泥瓦以后才荣获此名的。

选好地方，接着就是挖泥土。把有黏性的黄土挖松，大块的都要用锄头敲碎，就这样边挖边敲，大概要挖够一窑瓦的泥土，然后还要用薅锄把泥土片得细细的。这算是完成了备泥土的过程。

接着是发酵泥土，给泥土浇上适量的水。这个过程父亲很有经验，把水均匀地浇到摊开的泥土上。因为水浇多了，泥土就成了稀泥，接下去的程序就做不了；水浇少了，则起不到发酵的效果，因此一定要把握好水量。烈日当头照，浇水的工作就要不间断地进行，这样过两天左右，便可以踩泥了。踩泥很有趣，因为这个程序还需要我们家那头个头很大的黑牛参与。我们家那头黑牛不但个头大，脾气也很大，除了父亲和我、哥哥能近到它身前，其他人靠近它，它是会发脾气的。它发起脾气来就会踢人或者疯跑，怎么也拿它没办法。可是它对我却很温顺，我让它卧着它就卧着，我就拔青草给它吃，它吃草的时候还会用它粗粗的舌头在我的手上舔舔，虽不舒服，但有那份亲切感，我也任它舔几下。它吃草时我还可以在它身上爬上爬下，给它捉身上的蜱虫，给它挠痒痒，它迷瞪着双眼表现出还挺享受的样子。

父亲牵着黑牛在泥土里打着圈儿走动的时候，我会跟在牛屁股后边，顺着它留下的蹄印走着。因为开始是生泥，泥土的柔软性还没有被踩出来，所以光着脚板踩在上面脚就很疼。但待把泥土的柔软性踩出来以后，泥土就很黏，黏在脚上很不好洗掉。最怕的就是遇到黑牛走着走着忽然“哗哗哗哗”地尿起尿来，臭得熏人，加上烈日当空，我玩不了多久就会躲进父亲晾存泥瓦坯子的棚子里，或者干脆溜回家。

踩泥需要一上午的时间，因此踩泥的这天早上，父亲吃饭就比较晚，要到中午甚至更晚，因为踩泥要一气呵成，不能中途停下来。把泥踩到柔软性和黏性都合适的时候，还要把踩好的瓦泥收集到一起。收集瓦泥的时候锄头是用不上了，这个时候得用泥弓。泥弓就是把一根细钢丝绷在一根压弯了的木棍上，因和弓极其相似而得名泥弓。把泥弓一头使劲插入已经踩好的泥里，然后拉住另一头一旋转，就会分离出一块瓦泥来。切多大块完全取决于搬动瓦泥的人力气的大小，我能搬一小块，父亲能搬好大一块。把踩好的泥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搬到一起，搬的过程中还是一边搬一边踩，要把搬到一起的瓦泥踩实，不能在中间留下空隙。最终垒成一个白面馒头一样形状的大大的泥堆，然后还要给它盖上几层塑料薄膜，这样踩泥的程序才算完成。

接下来的程序叫“垒墙子”。“垒墙子”是从之前堆成的“大馒头”上用泥弓切下来一块一块的瓦泥，然后搬到离做瓦坯近一点的地方，又是经历很长时间的踩。这时的踩全是人工用光脚板踩，踩到估计瓦泥没有比较大的空隙了，再用泥弓把周围多出来的泥切下来，中间只留一个近一米长、三十厘米宽的长方体，长方体的高度就是一点一点地垒起来的，最后垒成一个近一米高的长方体泥墙，因此叫“垒墙子”。有时候也见父亲垒过更高的泥墙，和他一米七的身高差不多，但再高就不行了，再高的泥墙或许会倒的。

“垒墙子”过程中最有意思的一个环节就是“拍泥墙”。“拍泥墙”是防止瓦泥没有完全挨紧而中间留有空隙。如果留有空隙的话制作泥坯时就会有大小不一的洞，需要用小块泥去补，很费时间。“拍泥墙”的时候一般是右手握紧泥弓，看哪儿有不够平整凸出来的瓦泥，再用左手一巴掌拍上去，紧接着右手握的泥弓再平平地切过去，切下来的一小片瓦泥就平贴在左手掌上，然后顺势将这一小片瓦泥又拍在有凹陷或者看起来有小空隙的地方，右手的泥弓就又平切过去，多余的瓦泥片就又贴在手掌上，如此往复。之间夹杂着手拍上去的“啪啪啪”的声音，泥弓切割瓦泥发出的“嗡嗡嗡”的声音，构成一曲和谐的交响曲，映着头顶的阳光，伴着周围林子里的鸟鸣。父亲“拍泥墙”还可以左右手轮换，动作协调且熟练，节奏统一而和谐。“拍泥墙”我后来好像也学会了，拍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但我却只能用左手拍。

等泥墙垒好后就可以做瓦坯桶了。做瓦坯桶用到的工具有车盘、瓦桶模、瓦衣、抹子、小泥弓和切割工具。车盘是用木头做成的，在一个大圆盘上放上一个小圆盘。大圆盘的直径要比小圆盘大得多，用于支撑整个瓦桶模和做瓦坯桶；小圆盘的直径和瓦桶模大口径一样大，用于固定瓦桶模。车盘有两只“脚”，两“脚”最下端有一小木板连接，木板中间有个圆洞，要将它套在插入泥土的一根木棒上。木棒的高度与做瓦坯桶的人身高相宜，要棒的顶端要削成尖头，顶在大圆盘背面的凹陷处。车盘可以三百六十度转动，这也是做瓦坯桶时要一圈一圈转动瓦桶模所需要的。瓦桶模是用很多根细长且一头宽一头窄点的木条连接而成的。木条与木条之间用两头尖的竹钉串在一起，使整个瓦桶模形成一个一头大一头小的圆台形，与规则圆台形不同的是小头处有一条提手。提手由两根较长的木条构成，大头处与底端一样长，小头处则要长出去十多厘米，再做成弧形以便抓手。而且这两根木条是不用竹钉串连的，因此瓦桶模还可以有一定的收缩空间，便于穿瓦衣和脱瓦坯桶。瓦衣是用布做成的一件围裙一样的闭合的“桶裙”，一头用竹丝编成一个圆环，将“桶裙”的一头用针缝在竹丝圆环上，一件瓦衣就做成了。瓦衣也是一头大一头小，将它套在瓦桶模上，几乎与瓦桶模一样大，用于制作瓦坯桶时将瓦坯桶从瓦桶模上剥离。抹子是用大约半毫米厚的钢片做成的，有一定的弧度，弧度与瓦坯桶曲度接近。瓦坯做得好不好，抹子起到很重要的作用。小泥弓是先用木条钉成一个“工”字形，再在“工”字的两端拉紧一根细钢丝，主要用于从泥墙上一层一层地切割制作瓦坯桶的瓦泥片，没拉钢丝的一面则用于平整泥墙。切割工具主要用于瓦坯桶用抹子抹光完成后切去多余的泥，通过这样一切割，瓦坯桶的高度就一致了。它是在一根大约四十厘米长的竹子的一定高度卡入一块薄点儿的竹片做成的，卡竹片的位置就是瓦坯桶的高度。